為紫砂奉獻的灼熱一生

口述/顧濤文/本刊記者曹宏萍

顧紹培

我的父親是一位紫砂創作從業者，師承老藝人陳福淵，后又得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顧景舟悉心提攜。他的作品《特大百壽瓶》現收藏于中南海紫光閣，《枕式鳳耳紫砂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德國萊比錫國際博覽會金獎、中國工藝美術品“百花金杯”獎、首屆中國工藝美術“華藝杯”金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和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父親獲得的榮譽非常多，但我知道，這背后是父親無數個日夜對紫砂的竭力思索和反復摩挲。

信仰

父親1945年出生于陶業世家，從會走路時起，就看到大人們在制壺，他的曾外祖母、外祖母、母親都從事紫砂壺的制作。父親進宜興紫砂中學時才13歲，半工半讀。1961年起，父親師從老藝人陳福淵專習花盆、花瓶制作技巧。作為生產一線的工人，他們背負著生產任務，完不成計劃任務則會影響工資收入，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當時紫砂創作并不是什么體面的行當，但內心對紫砂的熱愛激勵著父親堅持了下來。

父親常說自己的創作和入黨歷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1983年，父親主動要求入黨，但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屢屢碰壁。“少說話多干活”，憑著一股子拼勁和不服輸的倔強，父親從沒抱怨過一句，堅持定期寫思想匯報。一次，廠里輪到父親去參展并去北京培訓十一天，然而，還是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他再次與機會失之交臂。失落之余，他不忘為去參展的師兄弟掃除后顧之憂：“你們放心去參展，活我替你們干完。”就在那短短的十一天里，父親不僅完成了廠里的生產任務，還設計出了《百壽瓶》，創作出了三件作品。紫砂的設計創作是不分晝夜的苦干加巧干，那段日子里父親的殫精竭慮可想而知。

1984年，父親正式申請入黨，接受組織的考驗。他堅信，黨是不會虧待一個真心擁戴組織、用生命和汗水去追求理想的同志。這一年，《百壽瓶》獲得萊比錫國際博覽會金獎，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紫砂工藝品的第一個國際金獎。1986年8月28日，父親光榮入黨。我問他：“《百壽瓶》獲國際金獎與您加入中國共產黨相比，哪件事更讓您激動?”他回答：“《百壽瓶》獲獎固然可喜,但那只是做了一件對紫砂廠有交代的事。而入黨是我一生中最激動的事。”

擲地有聲的話語令我倍感震撼，那一刻我似乎更懂父親了，他把自己的人生追求融進了一個個紫砂作品里。父親一生愛竹，曾設計制作《特大高風亮節壺》《高風亮節套組》，在作品中融入竹的清峻高潔、靈虛勁節。這也是他一生為人與奮斗的象征。

授業

父親的紫砂代表作有不少，但最滿意的“作品”是他那批優秀的弟子。從38歲起，父親開始帶徒弟，為企業培養了不少藝徒人才，數十年來收徒授藝不收一分錢。他時常告誡學生：先要做好人，才能制好壺。在他看來，傳授別人技藝的時候不能保守。“保守就學不到別人的東西，自己不會進步。有人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主張‘前有古人，后有來者’。‘前有古人’,有經典的作品，有先輩的標桿，你就有了奮斗目標；‘后有來者’，后浪推前浪，這是歷史規律，不要以老大自居，還要努力，后面優秀人才好多呢！我希望年輕人后來居上，超過我們，這是我對年輕一代的期望。”

父親對待學生極其嚴格，也極其細致耐心，在家不聽父母管教的孩子，到了他這里也要乖順幾分。收徒授藝中，父親更注重培養學生們內在的積累和靈性，功在壺外，學制壺之前需先練書法，這樣造型能力才會得到提升；制作不同的壺需要不同的工具，不可偷懶只用外面買來的工具，有時他會動手為學生制作工具。不管是自家孩子還是前來學藝的學生，父親總是一碗水端平。他會讓學生輪流坐在身邊，近距離觀察學習，手把手跟著練習，從無偏私。

我從小熱愛文學，喜歡寫作，也目睹了父親設計、制作紫砂壺為之癡迷的日日夜夜，耳濡目染之下，對紫砂有著別樣的感情。長大后，我逐漸感受到紫砂給人帶來的愉悅和藝術的享受，看懂了其中深厚的文化內涵。于是，在父親的鼓勵下，我決定學習紫砂制作技藝。父親雖嚴厲但也有溫柔耐心的時候，每每遇到疑惑或是作品呈現不佳的時候，他總會彎下腰指出問題所在，拿出筆在紙上勾畫出正確的方案。

如今，父親的一百余名學生成了宜興紫砂創作的中堅力量，其中二十多位已成為省級工藝美術大師、名人。父親常常自覺是黨和國家保護下紫砂技藝傳承的受益者。工藝美術行業在新中國成立前遭遇戰亂與政治波動，瀕臨絕跡。得益于政府的組織保護，“七大老藝人”成為行業的領頭羊與骨干，當代紫砂的血脈得以延續，父親也是在他們的提攜教導下成長至今，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將這種樹人精神踐行下去。

傳道

“忠孝、和善、勤奮、勤學、勤儉”是我們家的家訓，短短十個字里有三個“勤”字，父親勤勉的一生便是寫照。

從父親拜師學藝到后來進廠工作，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特別是結婚后有了我們姐妹三個，一方面喜上眉梢，一方面卻也發愁：除了父親，家里的四口人全部是農村戶口，沒有固定收入。那時候的父親經常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妹妹坐在肩上，摟著父親的脖子；我和姐姐一左一右，小手牽大手跟著父親去車間。幸運的是，母親很會過日子，即使收入有限，家里的生活也被安排得井井有條。此外，她還做點小生意補貼家用，著實辛苦。所以，父親在后來出版的作品集冊扉頁上寫道：我的成功有夫人的一半。

如今，父親依舊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就起床，在工作室里潛心創作。為了保持雙手靈活，他每天都會舞棍鍛煉，年逾古稀的他依然坐在沒有靠背的板凳上制作紫砂壺。讓父親引以為傲的是，60余年來，他從未離開紫砂陶藝創作一線。

父親不善言辭，就這樣一直坐著、做著，成了我們的榜樣。我的大姐顧勤是正高級工藝美術師，2019年3月在無錫市婦聯的大力支持下，在自己的紫砂藝術館成立了以“愛分享、共成長”為主題的“陶都木蘭·在你身邊——陶苑勤韻·婦女微家”，吸引了眾多女性尤其是女陶藝工作者們參與活動。妹妹顧婷是陶都最年輕的省級陶瓷藝術大師，先后培養了二十多名陶藝新人，包括兩名聾啞人。

在父親從業60周年的紀念活動上，他捐款60萬元作為古南街修繕基金——那里是宜興紫砂的起源，也是大師的搖籃。而我也在古南街打造了蠡河濤聲文化空間，供大家閱讀、品茶、沙龍，為古南街添上一縷文化氣息。

今年春節，我和先生利用父親在《小君訪談》10周年慈善賣活動中拍得的十余件書畫作品，加上自己的一些作品，在空間舉辦了“水墨濤聲里”書畫展。展出作品的作者大部分是宜興文藝界的書畫、陶藝名家，他們用作品傳遞愛，踐行社會責任。時代的機遇造就了他們，他們也用勤奮和天賦抒寫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想通過展出這些作品，將他們的愛心舉動繼續傳遞，讓孩子們和更多的年輕人能夠了解、體會到愛的凝聚力，感受到他們對社會的責任和自身的勤奮。

我的父親叫顧紹培，為紫砂奉獻一生，樸素無華、內斂深沉，永遠在傳承和創新中奮斗，這是他一直用行動教導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