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霞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把那三個字小心翼翼拎出來。它們在我身體里捂了幾十年,幾乎就要失去最后一點水分,成為一個可悲的標本。那是我諸多人生理想中最讓我沒底氣的一個旅行者。是的,我一輩子都在羨慕那些行走的身影,自由,堅定,更重要的是,他們一直走向遠方。
我還記得遠方的誘惑是怎么來的。哥哥在遙遠的西北上學,每月都有書信寄來。牛皮紙信封,貼著好看的郵票,蓋著神秘的郵戳,還沾染著陌生的氣息。它完全是個新鮮事物,有著不動聲色的滄桑感,和小鎮上任何一樣東西都不相同。它跋涉而來的經歷,后來都被我通過反復的摩挲、嗅聞、想象還原出來,變成自己的白日夢。我今生的第一封信是寫給哥哥的,當然信紙上多是漢語拼音。我自己糊了一個信封,照貓畫虎地寫上地址投出去。大人們覺得好玩,隨我去。他們沒有發現,一個七歲孩子已經有了不小的野心她行走遠方的熱切渴望,都請這只小小信封替她完成。
我在課堂上讀到敕勒川、荔枝蜜、劉家峽水電站和貝多芬的時候,教室外面只有遍地的蒿草和短蘆葦。我窮盡想象也無法拼湊出一顆荔枝的樣子和味道。直到一天,探親的姑姑帶回大包糖果,里面不僅有荔枝糖、桂花糖、檸檬糖,還有果子露和巧克力。我一一品嘗它們,每顆糖都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吃得很慢,讓味蕾和糖分充分交談,我悉心厘清它們的身世,確定陌生的水果在遙遠南方枝頭上的氣息。每吃一顆糖我就在心里占領一塊土地,十幾天后,我的領土已然不可小覷。
我總有本事捕捉到遠方的細微信息。少年的珍藏不分巨細,一切與遠方有關的事物都被我悄悄收入囊中。抖落一下少年的口袋,會看到里面有長城、揚子鱷、各地民居、蘇式月餅、西長安街、酒心巧克力、大雁塔,還有一個叫孫敬修的老頭兒。我從郵票、火柴盒、年畫和收音機里發現了他(它)們,然后一遍遍端詳、聆聽、琢磨,最后全部歸為己有。
我盼望一個流浪藝人或一輛大篷車把我帶走,去浪跡天涯。從小到大這個念頭一直都在,中間我若無其事地戀愛、結婚、生子,做一個貌似安分的主婦,其實一刻也沒忘記這份盼望。我知道遠方在遼闊著,蒼翠著,起伏著,沉靜著,等著我跋涉而去,穿過冰冷的風雪或炙熱的沙漠,去認識它,丈量它,與它對視,被它擁抱。我知道,無論我們今生見不見面,遠方,注定都是我最想念、最渴望的家園。
所有人都奇怪我對出游的熱忱。他們不知道我其實早已分身天涯海角,只等哪天真正出門把自己一一尋找回來。那些我,七歲的我,十歲的我,十八歲的我,三十歲的我,在大海邊、古城下、峻嶺中已生活多年。一次哥哥寄來明信片,說他正在去往德國的路上,我一下子哭出來。那時我是一名年輕工人,每月四天休班都要領導嚴格審批。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不對等,感到遠方遙不可及。我害怕今生再也不能把自己尋找回來,而我多希望閱歷和見識給我一張寵辱不驚的臉。
現在,我拎出那三個字,把它們排在最前面,用中年人最后一點不計后果的勇氣給自己鼓勵。我想象自己站在世界面前,而另一個自己在耳邊說出最體己的話語:去吧,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