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榮
我們常把大草看成書法藝術中最為璀璨的明珠,所以我們對當代大草的創作有太多期望。對于書法作者來講,大草有許多說不完、道不明的情結。有人說草書(大草)在各種書體中最難,幾百年來就出了寥寥可數的幾位大家,甚至有的朝代都推不出一位大家。大草之難,在于讓其真正具有抒情寫意的原本屬性。
如果我們客觀地看就會知道,大多數“展廳里的大草”其實只是當代書法公共化轉折時期的過渡性作品,它成功地實現了書寫與公共展示之間的裂變,但同時也未能逃脫技術性與公共展示的支配。很明顯,創作大草必須有堅實的書寫能力,才有可能輕松地表達自我。只有具備深刻的大草見識,才能營造出超凡脫俗的大草意境。但是什么樣的書寫技法與書寫能力才是有價值的,什么樣的大草見識才算深刻?實際上,局限當代大草高度的就在于對這兩點的認識。筆法、線質、文本被認為是大草的核心,張揚、氣勢、奔放被認為是大草的審美。也因此,簡化了大草復雜而深刻的意韻。
在書體演變史上,從草書演變出大草,應該說書法藝術的最后一種書體誕生了。大草與章草、小草的書寫目的與方式都不一樣,章草、小草更多還是為了方便文字信息交流的便捷。大草則完全脫離了日常實際的應用,所以它才是真正意義的藝術自覺。而晉人俊朗、清雅的審美,更多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自覺。
大草在盛唐崛起,一開始就被賦予了特殊的藝術品質。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寫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大草可以用于情感的宣泄和表達,更能從生活中提取動人的意象。懷素曾說:“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蹦芸闯?,想像對于書家大草創作的重要。
當代大草創作主要局限于兩點。首先,忽視大草的書體表達功能,缺少自我的反思追問。至今,很多書法家認為書法用筆為上,但對于一位優秀的大草書家或一件卓越的大草作品來說,絕不僅是扎實的用筆與堅實的線質能做到的。這種簡單的見識,讓很多草書作者一生都在做線條錘煉。他們甚至以很哲學地姿態去宣講:書法就是寫好“一根線”。但在他們的作品里,根本見不到大草真正的才情與動人的藝術感染力。關鍵還是沒有將大草的表現視角放在更為內在、更為宏觀的表現方式上。一位真正的書家,應該不斷進行自我質詢:這根線再扎實又有何意義,如果一件作品中都是扎實的線能表現什么?
沒有反思與追問就無法建立起深刻的大草識見,沒有對經典的提煉與意象的想像,就無法生成動人的草書意韻。從大規模、大批量的展覽出現以后,所有的大草創作幾乎都受展覽所規定的總體機制的支配。從展廳視覺效果看,尺寸放大,并提倡豎式,形成展廳效應的“視覺沖擊力”。從表現形式上說,大草創作常雜有多種書體的題跋與各種視覺形式的創新,提出了“形式至上”的理念,最終形式也走向了公共化。而從書寫技術表現上說,取法跟風、導向單一,盡管有個別更為新鮮的取法對象,也只是對經典的一種模擬性創作。由此,大草的抒情性被觀賞性代替,藝術的個性與創造性被獲獎功名目的性代替?!皞翁麑W”“偽大草”充斥著當代書壇,繁榮的書壇局面之下,我們卻洞察到了藝術創作的一種死寂狀態。
其次,缺少有見地的藝術評論,讓好的大草作品得以確認。僅僅通過展覽,以入展和獲獎獲得對作品的確認并不完整。一方面是展覽機制本身的局限,規定作品要符合投展的規則;另一方面,并不應該完全相信評委的藝術眼光,可以想像到,不同評委面對同樣的作品會有不同的認知。因此,評選結果也顯得不再重要,任由一批批獲獎作者和作品如潮水般起起落落。為什么包括“國展”“蘭亭展”在內的當代書法展覽的獲獎作者已不再吸引人們的關注?因為他們的作品并沒有真正的過人之處。對于大草有見地的評論,不同于評委對展覽作品依靠評選經驗和自身創作經驗的判斷。如果評委的評析只是販賣泛泛而談的觀點,或者沒有過人的挑選眼光,將會逐漸失去對優秀作品價值的確認。當代書法評論真正要提升到新的高度,需要更多直面作品的能力,這需要從書家個案的考據與對人的贊美中回到關注作品本身,才有可能真正讓書法批評走向專業。
我們需要有見地的大草評論,因為我們現在理解大草與大草的創作已經遠離了其精神??此坪芏鄷以趧諏嵉匮芯看蟛輹鴮懠夹g,然而滿紙煙云之中卻不見大草精神,從而進入了一個大草技術公共性、精神與審美平面化的時代。大草的潮流由“王鐸流”“徐渭流”到現在的“張旭流”“懷素流”,但在這些書寫技術之下卻看不到真正意義上的自我。
在大草創作中,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品質,卻不是我們想像的與書法家自我認識的“時代高度”。實際上,我們口口聲聲說敬畏經典,然而在經典里得到了什么才是關鍵。對經典的理解越簡單,當代大草的書寫也就越直白,空洞的線質與氣勢之下了無生機可言。如果本該變化豐富的草書在筆底走向了重復和單一,全無意趣與生機,那么草書還會激動人心嗎?其實,大草的藝術性已經被當代大草的創作熱情掩蓋了。
沒有整體的大草情境的建立,大草就沒有內在維度,其審美也沒有心靈的內面。這讓大草成為了技術層面的符號,書家也會成為單向度的書家。因此,今天回過頭來考察中國書法史中每一次變革歷程、書寫方式的變化和精神審美的轉折,就有了異乎尋常的意義。(注:作者系江蘇省文化藝術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