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罕勇
身為一名玉雕創作者,我的日常工作就是雕玉。
雕玉,顧名思義以“雕”為主。但在上手雕之前,還要經過設計、切料、整料、畫稿等一系列復雜的工序。從剛入行的新人變成經驗豐富的熟手,這個過程讓我深刻體會到,雕玉不單單只是“雕”。再到后來,作品越來越多、技藝更加純熟,但雕玉這件事并沒有變得更輕松。琢磨玉料、設計畫稿苦苦思索而不得時,看著眼前的玉料會突然覺得很陌生。這種奇異的陌生感讓我跳出日常的思維慣性,腦子里瞬間冒出一個問題:雕玉到底在雕什么?
入行多年,日復一日地和玉石親密接觸,我逐漸領悟到雕玉不僅是雕“玉”,更是在雕“心”。手中的玉石最終會呈現出怎樣的模樣,關鍵取決于心中生出的“象”。換句話說,我雕的不是“手中之玉”,而是“心中之玉”。

《佑生》

《羊首杖》
明代典籍《王文成公全書》中詳細記載了一則有趣的典故。王陽明游南鎮時,友人指著巖中花樹問他:“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關?”先生回答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圣賢借一朵花道清了人與萬物的內在關聯——人類通過意識觀照認識了萬物,進而產生了形形色色的認知論和精神活動。即便是“凝視”同一樣事物,不同的人看到的東西、形成的認識也不盡相同。
以玉石為例,地質學家看到的是珍稀難得的研究樣本,想從中獲得研究資料;商人看到的是昂貴的商品,可能會暗暗估算賣價;而玉雕創作者看到的是天然的原石,想著要怎么呈現出它獨特的美。相較于其他人,玉雕創作者看待玉石的視角更為超脫,沒有強烈的功利色彩。假如玉雕師心中的玉只是有價商品,那么他雕出來的東西難免會有媚俗之態。在我看來,一位合格的玉雕師首先應該隨心所欲,而不是隨利所欲。以我個人的創作來說,從切料開始,我遵照的原則就是隨“心”。
我曾創作過一件以偷獵大象為主題的玉雕,原料是一塊冬瓜狀的墨玉大籽料,質地細膩,色彩厚重,可以說十分難得。對待這樣一塊上好玉料,要是破壞大形切小十分可惜,切了也會大大影響它的市場價值,用行話說應該考慮“保料”。但,為了達到震撼的視覺效果,我放膽切掉了大部分原石,掏出了一根碩大的“象牙”——這樣概念性的造型直觀、明了,比一頭死去的大象更具視覺沖擊力,也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偷獵的殘忍和血腥。如果不下“狠手”,這件作品的藝術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羊首杖》局部
其實保料這一技法本身并沒有錯,但在實際創作中,我并不贊同出于保料的考量而選擇保守甚至庸常的設計和工藝。從根本上說,保料是出于看重玉料價值的心理。但是玉料的價值是人賦予的,它本身只是自然界萬千礦石中的一種。如果創作者不能跳出價值衡量的尺度,站在更廣闊的藝術視角去看待玉石,會很難做出有新意的作品。玉石固然珍貴,但在創作的時候我們應該遵從自己的本心,去探尋玉料所蘊含的可能性。簡單地說,該舍料的時候就要舍,因為在藝術的國度,美才是最珍貴難得的。
在創作這件《勤奮》的時候,為了工藝的美感,我就忍痛選擇了舍料。我嘗試著將琵琶和鳳凰完全融為一體,從正面看是琵琶形,從背面看的話,鳳凰自然垂下的尾羽形成一個圓形,完全隱于琵琶身中。整件作品琴鳳一體,再用俏色雕出琵琶、鳳凰頭部,加強視覺表現力。我還嘗試了鏤空雕的方式,因此整件作品是中空的,這樣一方面能提升作品的白度,另一方面能將鳳凰的羽毛表現得更具美感。從工藝難度來說,做鏤空其實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僅費時費力,也會大大減輕成品重量,影響到經濟價值。但為了達到最佳的藝術效果,更細致表現出鳳凰尾羽的飄逸靈動,我還是選擇了極為費料的鏤空雕。
說到底,玉雕的創作為的是求美,為了心中的至美有時就得拋開束縛,大膽走一條人少的路。
在設計工藝上,玉雕師應該隨心所欲去大膽嘗試,努力挖掘出玉料深層的美。進一步而言,在創作思想上,玉雕師應該回歸本心,用玉石去表現心靈深處捕捉到的美好畫面。

《吉祥如意》

《勤奮》
不論雕什么類型的題材,好的玉雕師是借玉表達一種平和深沉的心境,而不是用玉去宣泄某種情緒,或者評判什么。雕玉本質上是為了描繪心中的至真至美,所以在構思選材的時候,我總會提醒自己去發現自然生靈的本真模樣,著重表現它們健康舒展的體態以及自在靈動的氣質神韻,讓人能感受到造物的神奇和審美的愉悅。
我的作品多是動物題材,其中不少還是像老虎、獵豹這樣的猛獸。在雕琢這類猛獸時,我刻意保留了它們身上健康明朗的力量感,同時弱化它們兇猛的特征,這樣就能突顯出它們高貴威嚴的氣質。在整體造型上,我著重用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它們優雅從容的體態。無論是在林間休憩的老虎,還是迎風飛奔追逐蝴蝶的獵豹,它們的身姿皆優美大氣,洋溢著野性的活力,讓人看了能感受到生命本初的自在和歡喜。
而在表現像羊、鹿這類傳統瑞獸時,我會提取出它們具有辨識度的特征,如彎曲的羊角、如枝丫的鹿角,用抽象凝練的造型去表現。另外在工藝上,我嘗試用深浮雕、鏤空雕的方式雕出剪影式的羊、鹿,讓人直觀感受到它們身上迸發出的原始力量。從視覺效果來看,抽象化的造型和簡潔線條會呈現出簡潔大氣的現代美感,更經久耐看。同時,極簡的畫面也會營造出神秘、深沉的意境,讓人沉潛其中,體會到自然神性的一面。
在人跡罕至的廣闊山野中,虎豹自在徜徉,向天嘶吼;漫天野云動,雄鷹展翅翱翔;遠山林間依稀可見鹿群飛奔,似要追風逐日,身姿輕盈可愛……在我心中有這么一處清幽山林,那里有自然生靈繁衍生息,也有神獸駕風而行,在云中自由來去。無論我具體雕的是什么作品,我最終想呈現的都是心中這座純凈山林的景象。那里是我的藝術圣地,也是我心中神靈的國度。借由創作,我一次次進入其中,和萬物生靈一起神游天外,渾然忘我。

《報喜》

《一路有你》
我很喜歡西方藝術史家貢布里希的一句話:“藝術家的傾向是看到他所要畫的東西,而不是畫他所看到的東西。”這句話也很適用于玉雕創作,雕眼睛看到的東西,終究過于“實”了,少了想象的美。只有雕心里看到的東西,才能抵達藝術的“虛”境。
實際上,“虛境”是中國傳統美學精神的重要內核之一。古人言“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藝術的虛境是相對實境來說的,實境可以理解為客觀的景與物,而虛境則指藝術作品中體現出的獨特而含混的精神氣息。雕玉多年,我一直在努力探索心中的“虛境”,嘗試截取其中美麗的片段,用玉石雕琢、記錄下來。
但愿有生之年,我可以在那片圣地走得更遠,發現更動人心魄的美麗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