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1986年,浙江良渚反山遺址挖掘時的攝影登記表。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一把洛陽鏟,直徑幾到十幾厘米,一次能插進數米深的地下。一顆遙感衛星,飛行在200公里到3.6萬公里的太空,一次能拍到半個地球。現在,這兩者都被用在考古中。
今年,現代考古進入中國已經100周年,考古技術與百年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依靠洛陽鏟和手鏟挖出地下寶藏,符合人們心里對考古的傳統意象,卻遠非當代考古的全部。如今,考古人員往往在實地勘探之前,就已經利用衛星、無人機等方法,確定了落鏟的地點。
“動植物、礦物鑒定等手段,讓我們比以前更了解古環境和當時的植物種類、礦物來源等。衛星、無人機等工具改變了測繪方式,可以更大范圍、更精準地理解大地貌。”良渚遺址第三代考古領軍人物劉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位于浙江杭州市的良渚遺址,歷經四代人85年的考古發掘,2019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產。良渚文化活躍在距今5300年到4300年之間,被認為是東亞最早的國家形態,實證了五千年中華文明。良渚考古的幾次重大發現頗具戲劇性,良渚工地上的技術迭代,也反映了考古學的變遷。
良渚博物院里,陳列著一本斑駁的考古報告,封面淺黃,隱現點點暗沉的污跡,上方兩個大字:良渚,其下署名:施昕更著。這本考古報告于1938年在抗日戰火中出版,是良渚遺址的第一次面世記錄。
后來震驚世界的良渚遺址,其第一代發掘人幾乎只有施昕更一人。他初次發現良渚遺址時只有25歲,去世時僅28歲。他是余杭縣良渚鎮本地人,1936年時,在西湖博物館作地質礦產助理員,參與了博物館組織的對杭州古蕩遺址的發掘。有幾件帶孔的石斧讓他似曾相識,老家良渚鎮上似乎也曾出現過。
受到啟發的施昕更回到老家,獨自展開調查。他記錄下了那個至關重要的時刻:1936年11月3日下午2點,路經一個因灌溉抽水而干枯的池塘,“偶然發現一兩片黑色有光陶片”。
當年12月至1937年3月,在西湖博物館的支持下,施昕更主持了三次發掘,出土了大量石器、陶器和玉器。當時正是抗戰爆發前夕,在戰火逼近之前,發掘工作草草結束,僅模糊地標了12個遺址點,如“棋盤墳”“茅庵前”“茍山前后”等。
1937年8月14日,淞滬會戰爆發次日,杭州遭遇空襲。三個月后日軍在杭州灣北岸登陸,當年年底,杭州淪陷。
國破家亡之際,并沒有多少人關心一個考古發現,與同時期殷墟的驚世發現相比,良渚也顯得黯淡無光。杭州各類機構被迫遷移,西湖博物館館長將施昕更推薦到瑞安縣,在抗日自衛隊擔任秘書。施昕更孤注一擲,一心要將故鄉的發現公之于世,他仿照山東城子崖考古報告,有樣學樣寫出了《良渚》。“謹以此書紀念我的故鄉”,他在卷首語寫下這句題辭。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良渚第三代考古人王寧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施昕更雖然不是專業出身,但這本《良渚》報告寫得挺規范。
他僅懂一些古生物學知識,無力對手上的古物作出進一步解釋。當時,中國考古起步只有十幾年,史前考古的理解框架尚未建立,挖出了一大堆問題。
他根據有限的最新考古學動態發現,良渚的黑色陶器,與前幾年龍山城子崖出土的黑陶相似。因此,他把考古報告副標題擬為《杭縣第二區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用黑陶定位良渚,而非后來被證明意義更為重大的玉器。
能夠直接檢測年代的革命性技術“碳十四”,還要再等30年才被引入中國。判斷文物的年齡,只能用地層學和器物類型學兩種傳統方式,也就是通過埋藏的地層深淺和器物的特征,將新出土的器物與已發現的文物對比,判斷誰早誰晚,大致定位年代。
就在報告出版第二年,1939年,28歲的施昕更感染上猩紅熱并發腹膜炎,在缺醫少藥的瑞安去世。這位肇始者至死也不知道,他發掘的遺址到底意味著什么。
后來,夏鼐為“良渚文化”命名,使其以長江下游一種獨立文化的身份寫入文明史。蘇秉琦創造性地將中華大地分為六大區系,提出區系各自獨立起源發展的理論,因為良渚文化的存在,環太湖為中心的東南成為六大區系之一。
良渚遺址冒了個頭就沉寂了。1963年春,良渚第二代考古人中的代表人物牟永抗來到良渚附近的安溪蘇家村,進行小規模發掘,只發現了陶片和半個玉琮。之后,發掘再次停滯。
改革開放后,考古工作全面恢復,浙江省文物考古所成立,由于施昕更那本《良渚》報告,該所將良渚遺址作為工作重點之一。1981年,良渚考古重啟,主持者是畢業于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王明達。這時他已經畢業15年,在農場、熱水瓶廠待了很久,38歲這年終于全身心干起本行。
1986年5月31日下午,天氣悶熱,一場雷雨正在醞釀。3點剛過,在良渚遺址一座名為反山的山坡上,考古人員陳越南從探方里清出一個土塊,粘著小玉粒和漆皮。他小心地捧到領隊王明達面前,王明達彎腰只看了一眼,立刻從1.6米高的隔梁跳進坑里,蹲在挖出土塊的地方,觀察了足足一刻鐘。
到這天,反山遺址已經發掘了一個多月,還沒挖到良渚時期的遺存。此前所里一位專家懷疑挖錯了地方,但王明達頂著壓力沒有停工,他希望這里能夠挖出良渚時期的高級墓葬。
王明達按捺住激動,不敢用手鏟,從裝土的土箕上折下一段竹片,小心地剔去一小塊土,又露出漆皮和很多小玉粒,再也不敢下手。天色暗了下來,他們悄悄用尼龍薄膜蓋好,覆上泥土。這時雨點開始落下,他們把整個墓穴都蓋好,冒著大雨跑回住地。這一晚,他們興奮地喝了一頓酒,睡前不放心,還冒雨巡視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