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貽辰

他們是卡車司機。他們習慣把每一次的配送稱為“取經”,因為要經歷復雜路況和天氣變化,還有油耗兒、碰瓷等“九九八十一難”。他們拉過的貨物從煤炭變成鐵精粉再變成日用百貨,跟隨國家政策和實體經濟的浪潮變動。六軸之上,有千萬個普通的中國家庭,也有他們隱藏在宏大GDP里的尊嚴與夢想。
坐進駕駛“樓”之前,卡車司機王紅保是個20歲出頭的愣頭青,那是2009年,他迷戀重型卡車的“拉風”,和在高速路上飛馳的自由。
可34歲的王紅保從未有機會體驗真正的“拉風”,無論在高速公路還是叫不出名字的鄉道,小車是不能招惹的,及時讓道是“第一準則”。如果讓道不夠及時,嚴重一點的,小車會繞到卡車前面,時不時就來個急剎車,逼得卡車司機也只能不停地踩急剎車。
笨重的卡車最怕急剎車,因為剎車距離很難控制,稍不注意就是追尾翻車。最嚴重的一次,王紅保急得頭皮發熱,他把車速降下來,對方也降速等著他。直到戲弄了五六次,小車才離開。
年輕的卡車司機賈志剛喜歡玩“吞食魚”這款游戲。游戲里的邏輯是大魚吃小魚,他說,在公路上,食物鏈正好相反。他自嘲卡車司機是“唐僧肉”,偷油賊、碰瓷的、裝卸工、修理工、貨主,誰都想來啃上兩口。
通往煤礦的不知名鄉道上,白天有時會有強行乞討者。要么給錢,要么給煙。運氣再背一點,會碰上突然從岔路開出來的小轎車,一旦蹭上,賈志剛往往會被一把扯下卡車,被訛上一個讓他肉疼的數字。他從不報警,因為“貨不等人”,每個月要還1萬多元貸款,車子被扣一天的代價他承擔不起。
開了十幾年車,有些道理他是一點點想明白的。有時,裝卸工談的時候是一袋5角,裝車時就變成了一袋1元。去煤礦拉煤,被鏟車司機索取裝車費。如果不給,對方會專挑大塊的煤舉得老高,沖著車廂一陣猛倒,車廂大概率會變形或是開裂。“你下次還敢不給嗎?”其實當時他真想沖上去拼了,可車就是生活的全部,“我拼不起”。
剛開卡車時,碰上名目繁多的扣分罰款他會“懟回去”。同行的父親摁住他只說了一句:“辦駕駛證不容易。”父親是個老卡車司機,他教會了兒子最重要的一句行話:“照顧照顧吧,我們不容易啊。”
卡車司機的“天敵”是“油耗兒”。這些人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開著小面包車出來,用特制的鉗子撬開卡車油箱蓋,將管子插進去,一箱300多升的油最快2分鐘就能全部抽走。為了防“耗子”,大多數開夜車的司機選擇不睡或輪班睡,賈志剛也不例外。
一次,他碰到了團隊作案的油耗兒,一個人去前面一輛卡車卸備胎、撬蓋偷油,另一個人站到了他車的斜前方,口袋里隱約能看見刀光。賈志剛攥緊了方向盤一言不發,呆呆地看著對方溜之大吉。
這個小伙子和過去、和家鄉的距離在不斷拉遠。他幾乎一直在路上。這是一種矛盾的狀態,只要在路上,哪怕充滿未知都意味著有活兒干。而一旦停滯,對以卡車謀生的司機和家庭來說,是最焦灼難挨的時光。
王紅保曾經和“卡友”一路開到貴州運貨。在配貨市場,有老鄉被寫著“高運費、貴州-滄州”的木牌吸引,走進屋子里才發現是在賭博。還有人著急上路接了“化工”單子,打電話給貨主始終沒人接,最后硬著頭皮拆了苫布,發現拉了一車黃土。
異鄉人,這是王紅保最大的感受。于卡車司機而言,本該像“家”的配貨市場反而變成了“龍門客棧”,讓他們“一刻也不敢放松”。
對賈志剛而言,路上真正放松的時間也許只有短短幾秒鐘。那是在高速公路上,當發現南方省份的路邊長著一種別致的樹木時,他興奮地叫出聲,通過對講機告訴一起前行的伙伴。幾秒鐘后,對講機又趨于平靜。
在漆黑的夜里,他可以準確分辨出遠處的光亮來自恒山索道。恒山外的這條路,他走了近800次。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你抱著方向盤,不由自主地就掏出煙了。”他露出一個笑容。同行的老鄉里,最厲害的一晚上抽4包。“沒辦法,這是最好的提神辦法。”
十幾年過去,賈志剛車上裝載的貨物變了又變。車廂里的貨物、汽車里程表的數字、行車記錄儀里的路線,正是他感知外界的“溫度計”。
煤炭業“黃金十年”時,卡車的輪胎永遠沾滿了泥巴。“挖完了再重新開一條路”,也因為時常改道,礦里從不修柏油路。河北的卡車司機大多都圍著山西的煤礦轉。生意紅火的時候,縣道上每隔千米就有一家小飯館,附近村民紛紛貸款買車,老家縣城里的停車場最多時容納了上千輛卡車。
最好的年頭是北京奧運會前,很多原材料漲價,賈志剛運了一段時間鐵精粉。那些鐵精粉被運到各大鋼鐵冶煉公司,再變成鋼鐵參與這個國家的基建。環保的壓力,賈志剛是這兩年感覺到的。河北一些工廠關停了。他再次轉投煤礦市場時,因為“煤改氣”“煤改電”政策推行,運費越來越低。
不管貨物如何變化,大趨勢是,“以前貨找人,現在人找貨”。大量新卡車司機因為“零首付購車”擠進行業,而配送費卻“一年比一年低”。過去,很多購買了卡車的司機會再雇用一個司機,兩個人輪流開長途。90%以上都是男性的卡車司機行業,近幾年發生了巨變,副駕駛的位置被許多卡嫂(男性卡車司機的妻子)甚至“卡兒”(卡車司機的孩子)占據。
王紅保為了解決配送費的問題,把自己的妻子“忽悠”上了卡車。賈志剛和潘大偉則選擇“人休車不休”的辦法,同開一輛車的他們每天清晨和傍晚在高速路邊交接車輛,保證“不浪費一丁點兒時間”。
他們習慣用“養車”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職業——開4萬多公里就得換輪胎,3萬多公里就得做保養,一年上一次數額不菲的保險……每年卡車的折舊費,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天也停不了”。同開一輛車的他們要日復一日堅持開完兩年半,才能還清車貸和借款。之后車子再過一年半就得大修或是被淘汰。剩下的一年多時間更不能休息,那是僅有的掙錢機會。
那種感覺就像,要跑一場馬拉松,“但一直得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完”。
跟他們一起沖刺的,是身體衰老的速度。開夜班的賈志剛已經有了腎結石,疼得厲害了就去醫院做碎石手術。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腎,“這里,還有12顆”。又戳了戳右邊,“這邊少點,只有4顆了”。其他“卡友”,大部分是腰椎、頸椎有問題,或是患有胃病。
在卡車司機圈,很多人信奉一句話,“每一個開卡車的人都是為了將來不再開卡車”。王紅保不這么消極,他努力從這種生活中挖掘滋味,比如從承德運輸土豆和白菜去北京的路上,一路向南,“季節對了能看到山上的很多松鼠”。
后來妻子回亞軍坐上了副駕駛的座位,小夫妻買來3米長的鋼圈,焊成一個圓圈,再掛上鋪炕的單子,最后從水箱里抽一根水管出來,裝上30塊錢的塑料噴頭,一個簡易浴室就搭成了。夏天,他們就在等貨的間隙洗澡沖涼,“跟家里一樣”。
妻子跟車后,王紅保把家里的鍋碗瓢盆、液化氣灶全部搬上車,再帶一大堆易于保存的食物,比如臘肉、煎餅。堵車或是卸貨等貨時,他就開始做飯,土豆排骨、蒜薹臘肉、玉米燉排骨、餃子,什么都做。有一次在高速路上堵著了,他倆正做著飯,附近的卡車司機全圍過來了,餃子越包越多,十幾人站在爐子邊兒吃完了一頓熱乎乎的午餐。
王紅保覺得,妻子的跟車帶給了他很多變化。他抽煙少了,因為犯困時有妻子陪他“聊聊趣事兒”。經過青藏線時,他開得心驚肉跳,老婆就在旁邊跟沒事人一樣念叨,“這野驢、藏羚羊都在一邊兒跑,車子像開在云里一樣”。路過云南大理的時候,回亞軍會像個孩子一般發出哇哇的驚嘆聲,她喜歡外面的藍天白云和那些從未見過的植物。
這些有關卡車生活的日常被夫妻倆拍成短視頻,吸引了上百萬粉絲,很多都是漂在四方的“卡友”。賈志剛打了個比方,開夜車會有兩種燈光模式,一種是遠光,一種是近光。前者照得遠,但光芒刺眼;后者柔和,照射的距離卻近。他覺得,很多人對卡車司機投來的目光,就像遠光,冷冷地打量著他們,刺眼,會疼。彼此理解的“卡友”會投射溫和一些的近光。那些有關卡車司機平凡無奇的短視頻都有不低的點擊量,大家絮絮叨叨地聊著自己今天碰到的貨主,過時的段子充斥其中,“平安回家”是評論區出現最多的詞。
潘大偉對3000萬從業者這個數字沒有概念。他衡量卡車司機的數量,靠的是唐縣高速收費站前的黑色車轍。地處北京、天津、石家莊三角地帶,連接省道的唐縣是河北保定一帶許多卡車司機的必經之路。潘大偉每天路過這里,都能看到密密麻麻幾乎染黑了路面的黑色車轍。這是長年累月里,各式各樣的卡車留下的剎車印。
那些黑色車轍見證了這個群體。潘大偉算是幸運的,他能每天回家睡熱炕頭。他聽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跑長途貨運的卡車司機常年回不了家,孩子想爸爸想得厲害,母親就帶著孩子翻過高速路的欄桿,站在邊上,等著丈夫慢慢開過來。一家三口碰面了,彼此揮揮手,幾秒鐘過去,車開遠了。
過去,王紅保的父親每天要給兒子打三四個電話才能安心睡覺。后來,這個不識字的父親學會了用智能手機,每天戴著老花鏡看兒子的短視頻。如果兒子包餃子、燉排骨、燉小雞,那天他也能多吃一勺飯。幾十年前,他也是一個卡車司機,他知道風餐露宿的滋味,所以每次兒子兒媳回到家,無論多晚,他都要剁餡兒包餃子,豬肉茴香的、韭菜餡兒的,都得有。
賈志剛的計劃是再拼幾年,把兒子上學這幾年熬過,就去開大客車。“退休”前,他要開著卡車帶著老婆孩子去泰山旅游。路線他已經記熟了,幾年前經過泰山時,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很壯觀,很漂亮”。
王紅保還來不及想那么遠的事情。有時,他會接到特殊的乘客——養蜂人和他們的蜜蜂。最近的一次,養蜂人要去陜西富平采槐花蜜。路上,他開著舊卡車急壞了,水溫很高,又不敢死命踩油門,速度一直上不去。他的汗浸濕了頭發。終于,他們比太陽先抵達了目的地。陽光一點點灑下來,滿山遍野的槐花在朝陽下閃爍著嫩黃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