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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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林瓔,繞不開她顯赫的家族背景:被譽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學家、身兼作家和詩人的姑媽林徽因,同為建筑大師的姑父梁思成,曾祖父為清末革命家林孝恂,祖父是革命家林長民,叔祖父是黃花崗烈士、《與妻書》的作者林覺民……在美國,林瓔的名氣可比肩貝聿銘,身為國際建筑大師的她繼承了書香門第的博學基因,上個世紀80年代耶魯大學建筑學院最年輕的博士,如今也和姑媽一樣成為建筑界的傳奇人物。
林瓔所有的作品融入了東西方意蘊,無論是博物館裝置藝術還是紀念碑設計都圍繞著自然環境以及人類社會的關系展開,在彰顯建筑之美的同時,又不乏藝術的雋永之味。她的建筑語匯不僅僅是物理空間的布局謀篇,還有文化注入到場域中的歷史意義與文化內涵。林瓔將建筑與藝術的創作對標到小說和詩歌,一個重視邏輯敘述和實用效果,另一個憑借象征傳達感知放飛自我,就像她用30年寫就的自傳《雕刻大地》,在地志景觀中營造出獨具個人風格的拓撲實驗,她用大頭針繪制河流,用綠草制造山川起伏,以理性的建筑語匯延伸出的美感,樸實流暢且富于靈動柔和的張力。
戰爭、女權、種族、環境……很難想象,經林瓔之手的作品蘊含著如此厚重的議題,但觀者卻看不到深藏其中的悲哀與恐懼,感受到的反而是愛與崇高,以及超越時空的觸動。“我知道你在看到我的作品時,你會哭。不論你們怎么看我的作品,只要每個人在看到這些作品時油然而生的切身感受,才是最后的評斷標準。”沉浸式的作品像是語言與記憶的交鋒,尤其在闡釋人與大地的關系上更凸顯參與感。
亞裔在西方世界的處境一直以來都被視為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即便他們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融入了主流社會,但也逃不掉飽受侮辱和鄙視的目光。從小生長在俄亥俄州的林瓔回望自己的成長過程,亞裔身份為她助力的同時,也曾因此遭遇過尷尬。
作為當地唯一一戶非白人居民,任教于州立大學專攻陶藝的父親、教授詩學的母親與世隔絕、遠離喧囂,為林譚、林瓔兄妹二人在后院營造了一片頗有禪意的竹林,廳堂里懸置著中國字畫,日常家用的彩釉餐具都出自于父親的巧手,藝術氛圍滲透到了家里的每個角落,對美的渴望也化作她未來的追求,無關乎任何利益。林瓔的父母親鮮少提起家族往事,直到雜志約稿找上門,她才略知一二。也許是清逸的生活塑造了林瓔獨來獨往的個性,直到考入耶魯大學建筑系遇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才有了改觀。
林瓔從小浸淫在西方文化中,但中式家庭氛圍以及道聽途說的東方文化吸引著她不斷探求個中神秘意味。她發現自己對東方建筑有著天然的興趣,不僅如此,還特地前往日本研習禪宗文化,穿梭于東西文化之間,林瓔的設計無疑成為西方審美主導的藝術界里獨樹一幟的典范。從小劍走偏鋒的她在耶魯大學求學時選了喪葬建筑這門課,鬼使神差地為后來的一舉成名做了鋪墊。時逢“越戰紀念碑”征集設計方案,林瓔一段偶然為之的手稿構思和設計草圖從上千份候選作品中脫穎而出,21歲的業界新人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
林瓔的設計手記中記錄著她的創作初衷:“很多紀念碑無法列出所有被殺害的士兵姓名以紀念在戰爭中消失的生命,這件事讓我認識到要創作一件強調生命個體的作品……在選址場地,我有了一股將大地切開的沖動。想象中,我切開大地,打磨切面,像一座晶洞……我想讓這座紀念碑個體化、個性化,同時聚焦個人的體驗。我想忠實反映時間,反思我們同戰爭和損失之間的關系。”
在紀念碑施工期間,林瓔休學一年全程參與施工,從新人作業到華盛頓地標建筑,困難指數可想而知,她自己都驚訝這個作品的雛形竟然來自橡皮泥,黑色如鏡面般的花崗巖墻體像打開的書延伸到兩側地面處又逐漸消失,整體呈“人”字形,墻面上刻滿陣亡者的名字。在斬獲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獎的影片《林瓔:強烈而清晰的洞察力》里她坦言了自己的設計初衷,她自問紀念碑的意義何在,無疑是人在戰爭中付出的代價應該被后輩所銘記。大理石上死者的姓名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到觀者那里,只有直面死亡和苦難才能走出陰霾,頓悟生命的意義,與現實和解。
林瓔的設計中標獲得了來自學界的肯定,但仍有多方質疑紛至沓來:越戰紀念碑為何會交給一個亞裔設計師?而在此之前林瓔認為藝術是沒有國界的,更無關乎種族。在媒體的煽風點火下,越戰老兵、保守派大亨紛紛以“黑色瘡疤”的罵名群起而攻之,不過這件備受爭議的處女作還是捧得了美國建筑學院設計獎和總統設計獎,然而雙重褒獎并不足以撫平林瓔內心的創傷。這一段至今不忍提及的遭遇讓她想起姑媽林徽因初到美國讀建筑被拒的經歷,從紀念碑施工動土起,她很少再去現場,雖然參與其中卻像個局外人,待風波逐漸平息,她才輾轉哈佛后又回到耶魯重啟求學之路。
經歷過紀念碑風波的林瓔曾一蹶不振,從建筑系學生到名譽博士,再到耶魯校董,正是人生的起伏讓她重新認識到了身為建筑師的藝術表達和使命所在,“我們每個人都是整體意識的一部分,通過我們的作品、形象、思想、寫作等而彼此關聯。我們將在這些溝通中告訴未來的一代,我們是誰、曾經做過什么,可能的話,還包括我們將對他們產生什么樣的正面影響。”
剛入行不久,林瓔就發現女性在建筑界很難立足,耶魯大學直到建校近兩個世紀后才在建筑系招收女生。正是目睹并經歷過職場上的性別歧視,她才決定設計“女性之桌”。水從黑色花崗巖圓桌邊緣滴落,桌上雕刻著的耶魯女生在校人數螺旋式展開,從零起步逐年遞增,預示著時代的進步。女生不再被視為有別于男性的異類,她們同樣富有獨立的精神,正如林瓔不會因遵循傳統秩序與教條而放棄自己的想法,畢業后她沒有進入建筑事務所工作,而在紐約開了家私人工作室,自由的氛圍賦予她更多的想象空間,先后創作了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的“民權運動紀念碑”、賓夕法尼亞鳥類保護區的露天祈禱臺、密歇根大學的“波浪草坪”以及紀念美洲印第安原住民的“匯流”景觀等作品。

越戰紀念碑。
民權運動紀念碑的創作源于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當她讀到“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滾滾而來”時靈感迸發,失衡的基座意味著社會的不平等,可控的水流寓意自強不息的生命力,時間刻度暗含個體的死亡撬動歷史的變革。林瓔接手曼哈頓城區的美國華人博物館,華裔身份讓她更加得心應手,從主樓向底層展現出華裔移民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境遇變遷,搭建起傳統與當代文化的橋梁。

林瓔系統景觀作品,由65000塊2x4英寸的木塊整齊排列,自地面堆砌起的碩大隆丘。她創造了各種神奇的角度,啟發人們去感受和發現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
從2000年起,林瓔用了將近20年時間將慣用的極簡主義的秩序和節奏感帶入到戶外宏大的“匯流”景觀中。為了紀念200年前路易斯和克拉克西行,沿著哥倫比亞河谷建起6個大型藝術裝置,探索每個部落的文明和生態,同當地的原住民一起書寫原生的歷史,重拾自然與建筑之間的本真關系:“最好的建筑是這樣的,我們深處其中,卻不知道自然在哪里終了,藝術在哪里開始。”

林瓔獲2009年美國國家藝術勛章,奧巴馬總統親自為其授勛。
大多數建筑師的使命即是營造一個宜居環境,林瓔的職業起步卻是為逝者建造紀念碑,因此,她的創作理念的維度隨著時間流逝已經不再止步于為存在者筑巢,撿拾被遺棄的碎玻璃堆砌成花園,將廢棄物化腐朽為神奇足以闡釋源于自然物盡其用。近幾年,她一直著手的作品《什么正在消失?》不再是一座靜態的實體,而是打破了現實與虛擬的傳統壁壘,將互聯網劃為建筑基地,用圖像、聲音、影像等多媒體可視化技術展示已經消逝的動植物物種和不復存在的人類棲息地。在實地的展覽中,觀眾在黑匣子劇院里戴上光學眼鏡在屏幕上看到或伸手觸摸到瀕臨或者已經滅絕的動物。這座被她稱作“最后的紀念碑”聚焦人類對環境的破壞以及生物多樣性的銳減,在線收集每個人的生態記憶,拼湊出當下自然界現狀,由集體無限時創作,警示多于緬懷悼念,以真實經歷阻止暴行也許就是紀念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