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芳

那段時間我反復追問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要用來做什么?留下,還是離開敦煌?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我應該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我應該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應該有權利和自己的家人吃一頓團圓的晚飯。沒有我,這個家就是不完整的,孩子們的成長缺失了母親。但是,在一個人最艱難的抉擇中,操縱他的往往是隱秘的內在信念和力量。經歷了很多突如其來的事情,經歷了與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處,我感覺自己已經是長在敦煌這棵大樹上的枝條了。離開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連根砍斷,就好像要和大地分離。我離不開敦煌,敦煌也需要我。最終我還是選擇留在敦煌,順從人生的必然以及我內心的意愿。此生命定,我就是莫高窟的守護人。
我已經習慣了和敦煌當地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進洞窟調查、記錄、研究。我習慣了每天進洞窟,習慣了洞窟里的黑暗,我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縷朝陽,喜歡看見壁畫上的菩薩臉色微紅,泛出微笑。我習慣了看著洞窟前的白楊樹在春天長出一片片葉子,又在秋天一片片凋落。這就是最真實的生活!直到現在,我每年過年都愿意待在敦煌,只有在敦煌才有回家的感覺,有時候大年初一為了躲清靜,我會搬上一個小馬扎,進到洞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畫,回到宿舍再查查資料,寫寫文章,只要進到洞窟里,什么煩心事都消失了,我的心就踏實了。有人問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覺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做的事情里。一個人找到了自己活著的理由,而且是有意義地活著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愛好行為來源的那個根本性的力量,他就可以面對所有困難,也能夠坦然地面對時間,面對生活,面對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離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心靈的召喚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那個自我。
摘自《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