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玉佩

中國傳統幼科醫學認為,人乳是最佳嬰兒食物,既可以來自生母,也可以來自乳母(奶媽)。雇傭乳母哺育是富裕家庭普遍的選擇,而幼科醫師不反對雇乳母,但強調要嚴格選用乳母,身體健康是最基本的條件,除此之外還有對品行、樣貌等的要求。若母親沒有足夠的乳汁親自哺育,也沒有條件雇乳母,谷物漿和獸乳也被認為是適宜的代乳品,其中牛乳也可用于哺育嬰兒。
但在20 世紀前,牛乳哺育并不普遍。盧淑櫻認為原因有二:一方面,中國本土牛的品種大多是用于輔助耕作和運輸的役牛,產乳量少,且乳汁也不適合嬰兒食用;另一方面是文化因素,牛乳雖很早就進入中國飲食,但更多被認為是一種食物,是季節性的補品。那么,飲用牛乳的知識和文化是如何在中國普及興盛的?
飲用牛乳一直是西方人的飲食習慣。從19 世紀開始,來華的洋商增多,但中國市場很少有鮮奶售賣,于是他們便從本國攜帶乳牛一同來華。特別是鴉片戰爭之后,外國商人可在通商口岸居留,因而對牛乳的需求日益增加,這也帶動了近代中國乳業發展。與此同時,有關牛乳以及牛乳哺育的醫學和科學知識也經由西方傳教士的譯介,傳入中國。到19世紀末,牛乳在通商口岸地區更加普及。通過這一過程,中國的牛乳業得以發展,牛乳相關的知識傳入中國,這為牛乳哺育的興起奠定了客觀基礎。
傳統的幼科醫學并未強調母親一定要親自哺乳,雇傭乳母是精英家庭的普遍選擇,但是在清末,母乳哺育成為良母的標準,這一變遷是如何發生的?
盧淑櫻在書中記述道,甲午戰敗后,士大夫認為婦女纏足、無知無識、不事生產,導致國家積貧積弱,因此提出要“改造婦女”,于是女性的身體、行為、思想成為被規訓的對象。在這個過程中,母職被賦予了為國家民族培育強健小國民的意涵,親自哺乳被建構為婦女的天職,只有健康的母親才能養育健康的孩子,以實現強國強種?!皨雰菏欠窠】担瑖颐褡迨欠駨姶?,有賴婦女肩負母親的責任,親自授乳更是責無旁貸。”婦女的身體健康、育兒責任與國家興亡相聯結,強國、強種、強母、強兒緊密聯系,母乳哺育遂成為良母之標準。
除了健康的身體之外,提高女性的知識水平也提上議程,實施女子教育成為重要手段。在晚清教育改革興女學過程中,西方的家政學經由日本譯介來華,倡導女性通過教育學習,履行好家內角色。這背后是“治家興國”的理念,士大夫與朝廷官員認為,西方富強源于婦女持家有道,而家政學正是教導婦女治家的學問。家政學之中,教養子女被置于首位,屬“家政之大端,婦人之要務”,強調親自哺育孩子的重要性,將其視為婦女的天職,并援引科學和醫學知識來論證母親親自授乳的益處,例如母乳富含嬰兒所需營養成分和多種抗體,授乳作為一種身教的方式,有益于嬰兒的性情和精神發展,等等。
與此同時,從清末到民國時期,有關乳房的審美取向和社會習俗也發生了變遷。清末以平胸為美,束胸之風頗為流行,而到了民國時期,健美、曲線美成為時尚,女性轉而追求豐滿的胸部、線條起伏的身材,束胸行為亦愈發遭到社會輿論的批判:首先,束胸、哺育、強國強種相聯系,束胸不利于婦女健康,不利于哺育嬰兒,因而危害民族健康;其次,反束胸也是移風易俗,改變封建陋習,塑造女國民身份的手段。在1920 年前后,乳房問題更是成為政治議題,廣州革命政府以及隨后的南京國民政府都通過行政命令禁止女學生束胸。
但有意思的是,以家政學為首的女子教育發展與反束胸浪潮本意雖是增進母乳哺育,實際上也在某種程度上推動著近代中國嬰兒哺育方式的另一種變遷:一方面,女子教育雖本意在培養賢妻良母,但亦為女性的發展提供了機會,女學生期盼著能夠踏足社會,從事工作,讓牛乳哺育替換母乳哺育獲得了契機;另一方面,新的審美觀也喚起了女性身體自主意識,許多女性因保持身材而拒絕哺乳。
清末民初,牛乳哺育發展空間有限。當時普遍的觀念將哺育視為母親的天職,牛乳哺育是缺乳、生病、身體虛弱等不得已情況下的選擇。并且當時的中國缺少安全的鮮牛乳供給,也阻礙了牛乳哺育的推廣。
有關牛乳哺育的評價經歷了從負面到正面的逆轉,而有關論述往往和強國強種聯系在一起。例如,19 世紀末,法國政府為了保障嬰兒健康,設置牛奶站,推廣消毒牛乳,但是該消息在國內雜志中卻呈現以法國婦女拒絕授乳,改用牛乳哺育,導致嬰兒大量死亡。因此,從強國強種的理念出發,牛乳哺育遭到社會輿論的反對。然而,到了20 世紀20年代,隨著西方營養學、維生素知識的傳入,牛乳的營養價值開始為人所知,扭轉了負面評價,牛乳哺育甚至被建構為締造文明民族的方式。
除受到了西方科學知識的影響之外,隨著洋貨奶粉的傳入,商家的宣傳也在推廣牛乳哺育上發揮重要作用。1920 年,利用高溫經滾筒轉動或噴灑,將牛奶從液體轉化為固體的奶粉傳入中國,在此之前的牛乳哺育品主要是鮮牛乳、煉乳、代乳粉/小兒粉。洋奶粉商通過多樣化的宣傳方式,促進了牛乳哺育的推廣。
對于在華洋人和中國人,奶粉商采取了不同的宣傳策略。盧淑櫻分析道,面向洋人的廣告大都運用精簡的文字,以嬰兒畫像和奶粉包裝為重點,說明這一顧客群已對奶粉有相當的了解,無須長篇大論。而中文奶粉廣告則通常有大量文字論述奶粉的優點,附有索取贈品的信息,反映出因為面向的潛在消費者群體對這一產品相對陌生,因此需要更多介紹。
廣告商是如何建立牛乳哺育的正面形象呢?常見的一種策略是援引科學知識,通過營養成分比較,說明牛乳營養充足,功同人乳;又或者強調奶粉生產工藝,以構建其清潔、衛生、安全的形象。同時,奶粉商對作為“競爭對手”的乳母采取打壓策略,力圖呈現出牛乳比母乳更加營養、安全、可靠的圖景。此外,還通過隱喻的方式,暗示產品可以幫助母親保持美貌與身材,獲取行動自由,通過廣告中時髦摩登的女性形象,傳遞出奶粉哺育是“現代母親”選擇的理念。在奶粉商的宣傳營銷下,牛乳哺育被構建成現代化、科學、衛生的哺育方式。在這一時期,形成了母乳、雇乳、牛乳哺育三種方式并存的局面。
有趣的是,雖然廣告商多借助科學、營養、衛生等話語宣傳奶粉和牛乳哺育,但作者發現,作為消費者的市民大眾并不一定懂得牛乳哺育背后的科學知識和原理,而是利用傳統中醫觀念和知識,來理解奶粉這一陌生的舶來品。
那么,在奶粉商的宣傳攻勢之下,大眾對牛乳哺育究竟如何看待?盧淑櫻通過1927 年、1930年進行的兩項社會調查,來探尋大眾(主要是知識階層)對于嬰兒撫育的態度。比較分析發現,不同年代的受訪者都更加贊成母乳哺育,更多人對雇傭乳母持反對態度。這說明,即使牛乳哺育的知識和物質條件已具備,并不一定意味著母親就會接受與實踐。
接下來,作者更進一步通過個案研究,分析婦女書寫的日記、著作、文章等,來探尋她們的哺育與母職的實踐和經驗。這些女性因理想、事業、美貌、身材、交際或痛楚等原因,拒絕親自授乳。作者認為,牛乳哺育盡管能夠賦予母親一定行動自由,但奶粉的沖調、喂哺,嬰兒的照顧,都仍需要有人承擔,如果不是由母親來做,就需要依靠傭人或其他親屬。在職母親能否在哺育方式上實現自主選擇,有賴于她們的經濟資本或社會資本,能夠承擔牛乳哺育的開支,也需要其他家庭成員提供支持,特別是破除父權家長制的束縛。能夠享受哺育自主權的女性是少數。
盡管牛乳哺育提供了一種選擇,但母親們的敘述體現了她們面臨著母職與事業之間抉擇的掙扎,或因為離開孩子而感到歉疚,或因放棄學業、事業而感到不甘。母親們的兩難抉擇和內心掙扎反映了母親角色和育兒責任已內化于她們的意識之中,盡管女子受教育與外出工作的機會增多,但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規范與觀念并未發生根本性的變革,仍然深深地影響著母親們。
牛乳哺育為何在20 世紀初成為“現代母親”的選擇?倘若按照羅斯曼資本主義私有財產觀的理論來解釋,女性的身體以及她生下的嬰兒是一種私有財產,具有市場價值,母親能夠通過自己的身體和嬰兒來爭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盧淑櫻認為羅斯曼的理論過于概化,脫離時空和歷史脈絡。她認為,需要考察清末民國時期的經濟變遷來回答這一問題。
近代中國工業化的發展使得女性就業增加,是嬰兒哺育方式轉變的重要原因,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因素:一方面,女子教育的發展造就了一批渴望就業的女性,使得有酬工作更為女性所推崇,而包括照顧嬰兒在內的家務勞動則遭到貶損,她們不愿從事哺育工作;另一方面,工業化的發展造就了一批具有經濟能力,又無所事事的“摩登主婦”。在宣傳之下,牛乳被塑造為科學、文明、現代化的象征,對比之下,來自鄉村的乳母的形象則愈發負面,她們無知無識,甚至健康、行為、操守都存疑,因此,牛乳哺育成為更好的選擇。
從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牛乳的傳入,牛乳業在中國的發展,有關牛乳哺育的知識、文化的傳播,改變著中國的嬰兒撫育理念與實踐。盧淑櫻的研究中,如何喂養嬰兒并非僅是一個生理現象,而是往往與“何為好母親”的理想母親形象相關聯,從中可以透視社會文化之變遷。有關如何哺育的討論往往從兒童與國家的角度論述,這項研究亦啟示我們,不應忽視的是女性的主體性,關注她們真實的經驗與感受,以及生活境遇。
更進一步來看,哺育也不只是個體選擇與私人事務,母親們面臨著的家庭角色與社會角色的沖突并不僅是個體問題,撫育所折射出的性別分工與性別觀念值得我們反思,并進一步討論如何為撫育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