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蘅
十二月的松枝,在火塘里
安靜地燃燒
彌漫的青煙,帶來一場風雪的書信
告訴眼淚,烏鴉安好
在玉樓山的亂草叢中刨食
那年你為我堆的雪人,已長大
獨自離開黃滸河,剩下的
冰層,一年年加厚
魚已習慣,對水深信不疑
“到頭來,魚還是被水煮了”
火塘里的松枝,突然躥出火苗
像渾身是傷的閃電
大雪將至時,古板的天空
找不到飛鳥和云朵
像那些狡猾的詞,逃脫語境
留下蒼茫的虛無
風和我都跟在寒冷后面
像一蓬亂草,萎縮的身影
側身避讓昂首闊步的時光
它隨身攜來的火焰,一碰即燃
這時的山河,肅穆莊嚴
土撥鼠在洞里,野兔隱匿草叢
無知無畏的浪,在大海上堆砌
人間的仰望,已越過光禿禿的樹梢
最終落在地平線沉積處
暮色中的驚訝,是雪的光亮
像滿身塵埃的哨音,信馬由韁
奔涌在張望的燈盞之上
我在等待體內的一場雪
呼嘯而出
飄落在故鄉的河流、山岡、樹林
像一床棉被,覆蓋父親的墳頭
泥土里的父親,不再冷得發抖
像一粒安靜的種子,被
焐出一個春天
我知道母親,也需要
一場雪,融化在灶火里
一泓清亮,映照她一生的波紋
這細密的發絲,像銀針
穿透她的悲歡,和窗臺上
烏鴉的鳴叫
最終,她要在一罐清冽中
洗盡滿身的煙火味道
這是故鄉的堅持
多年來讓一場雪,穿我而過
堆滿屋頂和繚亂的草叢
貓爪輕輕地碰觸,簌簌而落的
是我從童年就想弄明白的讖言
可我已過堆雪人的年歲
且患有白內障,看天地
還是一片混沌
古詩的意境,退回紙上
好想再堆一次雪人
我把詞語,拆得七零八落
雪被北風吼出時,我已錯過
盛夏的七月,我剛孕育
一朵清蓮,一朵遲開的燈盞
那個游僧,等不及了
他去了北方
北方的雪,蓋過林沖的草料場
大名府庭院的梅花,開得
比雪還蒼茫
雪狼嘶叫,那只酒盅恐懼地搖晃
梅花簌簌而落,遮蔽
千山萬壑的瞭望
那個游僧,從花瓣中接過芳香
我從灰燼中,按過白瓷
人間的路徑,干凈而孤獨
白瓷的光亮,宛如煙火的梵語
這個冬天,雪像親戚
來串了個門就走
留下一桌子話語
這個冬天,風的脾氣很大
草糾結著要不要讓步
蝴蝶已退到了海角天涯
這個冬天,熟悉的已成陌生
浪花躍上枝頭,割舍不下
對一條河流的愛情
這個冬天,酒醉的孤獨
像踉蹌的你
而酒盅仍在原地,等待傾訴
現在,這些樹枝
像父親垂暮的手臂
赤裸,讓我看見
死亡最初的面容
它,偽裝成鋼鐵
伸向虛空,牙關緊咬抓住風
企圖刮響體內春天的河流
貧窮的天空,只剩下一個虛名
云朵,像樹枝上的葉片
在跋涉與掙扎中落盡
飛鳥沒來棲息,虛無是
更大的遼闊和自由
我想到父親臨終前的平靜
一位斷章的人,懷著愛
從稀疏的枝條里,抽出火焰
讓我抵近溫暖,說出——
“貧窮和死亡,我詛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