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少
山腳的薄霧,是清晨給溪流編織的翅膀,溪流沒有名姓,像秦嶺腳下同樣沒有名姓的花草。
我從溪水邊經過,水流掛滿了野菊花的香氣.而十月的微風正在樹梢擦拭鳥鳴。
田野慢慢轉黃,鳥鳴綻放著時間的寧靜,像季節垂下的松軟羽毛。跨過山頭的光線,一手牽著流水,一手握著胡板,要吼幾句秦腔嗎?牧羊人的嗓音是灞河水豢養的天籟。
紅樹青煙,黃茅白葦,小山村有小山村的詩意,炊煙從屋頂升起,白花花的羊群和云朵舉起風聲低沉的尾音。秋日畫卷開始囤積生活的煙火氣,而枝頭飽滿的果實正在山坡上,反復演算十月的賬簿。在這里,季節的結尾,不再是牧羊人甩向空中的鞭聲,有時一小片蛐蛐的吟唱,輕易就撥開了藍關舊事,空山新雨。
穿過細長鄉路的,是落在山腰的云朵和晴空下,將野花趕往自己疏影的雀鳥。山坡下,大片的白皮松林撥弄著秋日渾圓的手指,清幽的芳香透過風聲灑在我周圍。這芳香也曾灑在明月松間的溪流上嗎?那溪流像天空鑲嵌在藍關的一枚星子,織絡過大地深處的寂靜,又輕柔地書寫著夜晚的舊信。舊信來自王維、韓愈還是白居易不再重要,它正陪著蒼蒼秋雨,行到水窮,坐看云起。
秋日河岸上,農人將自己交給土地,像雄鷹將雙翅交給了藍天,他們不曾為一條溪流命名,這里的溪流都是灞河的源頭,當我從溪水邊起身,微風迎面而來,晨光正為整個藍關鑲鍍金邊,鳥鳴清澈,山野金黃,農人們正吼著秦腔從田野歸來。
他們是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或某個曾擦肩而過的故人。
夜晚在雕刻自己的沙漏,他沒有放棄任何一聲蟲鳴。
我躺在陽臺的涼椅上,看山頭升起的星光越來越清晰,聽車聲馱著光亮跑得飛快。
這時刻,天空漸漸藏起蔚藍,池塘緩緩釋放出蛙鳴,一種默契成就了夜晚的交響樂,不需要誰來搭建舞臺。
西瓜和夏夜是標配,清甜的涼爽透過紅色的果肉,加冕著你的味蕾。你猜想夜晚一定是粉紅色的,像極了西瓜汁的輕吻。
月亮終于露出了臉頰,像一枚鏡子,找到了自己的框架。你猜想月亮應該是毛邊的,像葡萄皮上掛滿的水滴,清亮而節儉,微妙地打理著天空的羽毛。
群星是散開的孤島,你找不到它確切的邊際,你曾想過為它們盛滿喧鬧的光線,讓每一處孤獨都有跡可循。
可是夜晚太寬了,蟲鳴又太過熱烈,你還沒有為這些磅礴找到落腳的石頭,后來你們各自待著,像幾個孤寂的人,還沒來得及抱團取暖。
夕光橫臥在山頂上,并沒有落下去。
它像一片璀璨的花瓣,將地平線暈染成橘黃色,暈染是一門古老的藝術,你看到風吹過鳥巢,而鳥巢依舊高高懸掛在樹枝上,鳥巢也是一門藝術,存在于鳥的哲理中。夕光是誰的藝術,你在無盡的天空下沉思,飛過頭頂的鳥雀,將你的目光帶向更遠處,你相信夕光是遠方的哲學,是大地的王冠。
你在一片夕光里沉思,你的思緒在它橘色的影子里跌落,你愛著它無限的空曠和謎一般的虛無,你愛它拂過草尖時輕微的晃動,像鳥兒垂下它的羽毛。
柳枝也在夕光里梳理它的長發,那樣恬靜的,似有似無地擺動,有陽光擦拭過天空的輕微,又有雨水劃過花瓣的柔和,你沉寂在這份朦朧的幻覺里,你想到生活的不盡如人意之處,是如此無足輕重,還有什么不能緩慢下來,還有什么不能釋然,你在瞬間放過了自己,像一次酲悟。
后來,歸巢的雀鳥在樹枝上飛落,夕光已歸隱了行蹤,你沿著小路往回走,那些碧綠的小草,輕易握住了你的腳踝。
你醒著,像黎明前沒有隱去的露珠,你有細碎的孤獨重疊在葉片之上。
天空,那片沉寂如海的蔚藍,是翻過掌心的鏡面,完整地描繪著塵間一整天的妝容。沒有誰不被它的妝容所吸引,而此刻,你感覺與它如此親密,你幻想過的大海是它的,你觸摸過的露珠也是它的。
有的人,出現就像禮物。現在,你覺得黎明前的沉寂也是禮物,你需要細細打磨這沉寂的思緒,將它按照自己的意愿裁剪,雕琢,詮釋出飽滿的歡喜。沒有比這更安靜的時刻了,時間獨自待著,你也獨自待著,像忘掉自己的人,走在白白的月光里。
夢境還沒有完全退卻,半夢半醒之間,你仿佛抓住了夢的裙角,你想要知道它更具體的存在,而它卻只給了你一個背影就悠悠然地溜走了,于是你開始遺憾,好奇,甚至想為它安排邏輯和秩序。
可是夢境卻紛紛逃離你,直到你再也想不起它的輪廓。
你曾在一片夢里擁有的喜怒哀樂都會隨之散去,直到某天,你經歷過夢境中的相似之處,你內心微微一動,像是好久不見。
你有細小的裂縫,蝴蝶般的迷。有輕微的孤獨和不被治愈的偏頭痛。
你愛黃昏固有的沉寂,卻害怕黑暗中靜默的存在,你為一排整齊的青色屋檐畫過速寫,也在風中凋敝的梧桐葉拍過彩照。沒有具體的存在,證明生活更多意義,所有的時間都在重復之上擁簇著重復。
于是你喜歡在黃昏里靜靜站著,聽風聲掃過樹梢、屋頂,落在你的窗臺的花盆里,你猜測它帶來了何種密語,又對花盆中的植物許下什么諾言。你需要一個空籃子來盛放這風聲的情話,需要白色的柵欄,以便遮住風起的裂紋。
而接連的幾個黃昏,只是不停地落雨,同樣的聲響在你的周圍重復,折疊,無止境地落下。你想象定有另一個人,在遠方長久地思念著,思念的情愫幻化成雨水,不停敲打著另一個人的心房,像提醒,像低訴,像深深的遠方,久違的夢境。
你站在窗前,老槐樹已經落盡了它的葉,爬山虎也收起了拳腳,你知道冬天近了,你想象著雪。
那些純凈的白,會在不久的某一天,為這收攏的寂靜,披上薄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