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與羅馬的神奇共鳴

張宏杰

歷史學家通常將中國古代歷史分成三大階段：秦漢帝國、隋唐宋帝國和元明清帝國。長久以來，秦漢帝國與羅馬帝國之間的比較是歷史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

奇妙的共鳴

作為當時世界上“唯二”的兩個大帝國，秦漢帝國與羅馬帝國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奇妙的共鳴。

這分處歐亞大陸東西兩端的兩大帝國，誕生時間大體一致，當然，我們所說的“誕生”，是指帝國最初源頭的誕生。秦漢帝國的誕生，是指秦國這個諸侯國的出現;羅馬帝國的誕生，是指羅馬城邦的出現。公元前750年，秦通過戰爭占據了周平王口頭封給它的土地，正式成為一個邦國。三年后，羅馬城奠基。

接下來，這兩大帝國都經歷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最終完成了統一。秦國用了五百多年，從一個小小的邦國，變成吞并六國的統一大帝國，而羅馬用了七百多年的時間，從一個城邦，變成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大帝國。

兩個帝國的壽命也差不太多。從秦始皇統一天下（前221年），到東漢滅亡（220年），共441年。而從公元前27年奧古斯都成為皇帝，羅馬由共和國轉為帝國，到西羅馬帝國崩潰，羅馬帝國總共存在了503年。從領土面積上看，漢朝和羅馬帝國的疆域都是500萬平方公里左右，由1500-2000個行政區劃組成。

在一些細節上，這兩個沒有任何直接交往的帝國也有相似之處，比如它們都非常喜愛黃金。2015年，考古工作隊從海昏侯墓中出土了200斤左右的黃金，非常引人注目。和后來的朝代比，漢朝黃金的使用量是非常大的，皇帝賞賜功臣，動不動就“黃金萬斤”。據我國著名的貨幣史學家和錢幣學家彭信威計算，西漢與羅馬擁有的黃金總量非常接近，都是273噸左右，“幾乎完全一樣”。

并非巧合

任何歷史事實背后都有其原因。秦漢與羅馬的相似也并非巧合。

這兩個帝國，都是青銅時代過渡到鐵器時代的產物。青銅時代形成的國家規模比較小，因為青銅不足以支撐大規模的生產力。鐵器普及后，糧食產量增加，人口迅速增長，各文明中心開始直接連接，為大帝國的統一創造了條件。

秦漢和羅馬這兩個帝國的前身，在青銅時代，都是處在文明邊緣區的落后小國。秦國遠在西陲，一直被文明中心區瞧不起。羅馬一開始也是偏遠地區的落后小國，當時歐洲的文明中心區是希臘一帶，與羅馬距離很遠，當時希臘的學者如亞里士多德、希羅多德并不知道羅馬的存在。

新文明總是在舊文明的邊緣區成長起來的，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規律性現象。處在文明圈邊緣的秦國和羅馬，一方面能夠接收到文明中心的輻射，另一方面，它們身上舊文明的包袱又比較輕，所以在鐵器時代到來之時，它們就能夠最先轉型成功。秦國通過商鞅變法完成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羅馬發展過程中最關鍵的一次體制變革，則是公元前509年由“王政”變成“共和”，從此迸發出巨大活力，開始漫長的擴張進程。

內在差異

然而，歐亞大陸兩頭這兩個帝國，在表面的相似下，內在的結構和性格卻完全不同。

首先，在皇帝制度上，秦漢和羅馬都號稱帝國。從字面上看，帝國就是由皇帝統治的國家。因此很多中國讀者看到“羅馬帝國”幾個字，也許會產生這樣幾個問題：漢朝皇帝姓劉，羅馬皇帝姓什么？中國皇帝是父傳子，羅馬皇帝是像漢朝這樣父傳子，還是商朝那樣兄傳弟，還是像后來的英國那樣也可以傳給女兒？

秦漢帝國是皇帝用武力打下來的獵物和私產。劉邦得天下后，得意揚揚地問他老爹：“某業所就，孰與仲多？”你總瞧不上我，說我不如我二哥，現在你看，我的家產和我二哥比，誰的大？

但羅馬帝國并非一個一家一姓的帝國，“羅馬帝國”一詞的完整名稱為“元老院與羅馬人民”。雖是帝國，但歷代皇帝沒有一個唯一的姓氏，因為羅馬的皇帝不是開國太祖憑一條哨棒打出來的，而是通過選舉制度選出來的。按照羅馬律法，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可能通過選舉成為羅馬皇帝，皇權由元老院授予某個個人而非家族，一旦這個人死亡，授權也自然中止。因此，羅馬皇帝之間就不存在繼承問題。

當然，以上是理論，在實際運行過程中，羅馬帝國越到后期，越演變為一個專制政體。大多數情況下，選舉只是個形式，老皇帝生前會選定接班人，因此，事實上也有父親直接傳給自己兒子的，但起碼形式上還要經過元老院授權，且羅馬帝國父傳子的情況出現得極少。

其次，這兩個帝國的政治結構不同。秦漢帝國征服各地后，都實行郡縣制，地方上整齊劃一，中央的政令可以通達全國各地，如臂使指。羅馬不是郡縣制，大部分地方是自治，羅馬帝國征服各地后因地制宜，讓各城市按原來的方式管理，城市之間一般也未形成管轄關系。以埃及行省為例，它雖是羅馬帝國的一部分，但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自治性，托勒密時期的制度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到后來也沒有什么變化。

所以，秦漢政府機構自上而下，是一個全能的大政府，對全國的管理都非常嚴格。而羅馬帝國對各地的管理相當松散，主要關心能不能收上稅，至于各地怎么管，中央政府并不注意。因此，羅馬帝國很長時間都是小政府，中央政府主要是一個協調機構。

這就造成了第三個區別。秦漢帝國在文化和思想上也是高度統一的，大秦帝國焚書坑儒、以吏為師，大漢帝國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總之是要定于一尊，要書同文、車同軌。

羅馬帝國卻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識形態：帝國的東邊一直以希臘文化和東方文化為主流，西邊才是以羅馬文化為主導;書不同文，東部通行希臘文，西部則通行拉丁文。甚至都沒有一種通行于全國的完善法律，各行省甚至一些城市擁有自己的法律。羅馬就曾與特爾密蘇斯城簽訂條約，保證該城的公民和他們的后代“使用他們自己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