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強
在這蒼茫的人世
我們喜歡了什么
就接受了什么
我們接受了什么
就會依賴什么
我們依賴什么
最終會失去什么
在棲霞古寺
比我來得更早的,是那個
叫明僧紹的人。從南齊開始
他就一直在這里,侍弄這些
瘦石,清泉。他給草木命名
為流浪的明月清風,找到歸宿
比我起得更早的,是那個
叫佛陀的人。在第一縷晨光里
他以鐘聲喚醒飛鳥;讓草木們
用朝露濯洗內心,替一只饑渴的螻蟻
清掃出覓食的道路
比我開悟更早的,是那條
叫長江的大河。從高原流到此處
她早已心思篤定
只是繞著山頂的塔舍,用細微的浪濤
為眾生念了一段祈禱的經文——
之后毅然東去
即便江南繁華,也留不住
她奔向大海的腳步
秋日登棲霞山,憶及乾隆南巡
久居北方之人,江南
始終是一塊無法治愈的心病
這里的明月如蠱,這里的絲竹
夜夜撥弄著閑愁。這里的流水緩慢
有著雍容華貴的腳步
眼前這山,雖非五岳
卻讓一個人在一生里五次駐蹕
每一次登臨,都是一次精神的還鄉
又像是一次放逐與治愈。家國天下
愛恨情仇,在這里似乎都找到了歸宿和答案
只是我來晚了,不過二百余年的時光
那些朱墻,金瓦,盛大的車輦與榮光
已經被秋風打掃得干干凈凈
是人的都還給了大地,是神的
都還給了天空
“我在棲霞山,你在哪里?”
身邊年輕的背包客,正在
對著手機高聲呼喊
而那漫山楓葉,一夜間全部紅遍
仿佛一次穿越時空的回答
紅樹林濕地
我喜歡的草木
大多數站在低處,甚至
是站在蓄滿鹽分的水中
我喜歡的鳥兒
有的在振翅高飛,有的
則在枝丫上凝視自己的影子
我喜歡的魚群
你看不到它們,但年復一年
它們會從大海深處洄游,決絕地歸來
臨高之夜
從海口趕來的人
帶來了烈酒,宵夜
和人到中年的熱忱
——我記得有那么一會
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
只是舉著酒杯,安靜地坐著
不遠處,大海也沒有入睡
哦,她也在舉杯
將滾燙的星辰和濤聲,遞了過來
相信
在坦桑尼亞,冰雪們
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
逃離乞力馬扎羅山
而萬里之外的中國武威
騰格里沙漠的大口,一次次
吞噬著良田和村莊
這一切,被遠在太空的宇航員看見
也被一個名叫弗里德里·休的神職人員
和八步沙的六個老漢洞察
他們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一切:
開始種樹
相似的一幕正在發生:
在亞洲,在非洲……
在這顆藍色的小小村落里,沒有誰
是無辜的。也沒有誰可以獨自撤退——
我們有著不一樣的皮膚和眼睛
不一樣的宗教和話語。卻有著
相似的命運和未來
月亮湖
人至中年,每個人的身體里
都暗藏著一枚月亮。有的大如玉盤
有的則細如彎鉤,半截還被浮云遮蔽
有人攜帶了故土的明月,一生敞亮
有人則醉倒于外省的月光,畢生潦草
月亮似蠱,月光有毒
在宋,唐,或者更久遠的一些時光里
它們頻繁發作,那些清亮或者暗淡的光芒
替失意者,找到了攀巖的繩索,給狂妄者
當頭一盆冷水。直到現在——
月亮仍是最大的謎團,月光
仍在制造最大的懸案。當我
在一個名叫月亮湖的地方坐下來,一種
久違的平靜占有了我。眼前的這一泓清水
她單純,勇敢,不懂茍且與妥協
不問來處與歸途
正好可以托付我的駁雜之身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聽過音樂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
聽到過任何音樂了,我是說
那些鋼琴,大提琴,薩克斯……
二胡,蘆笙、嗩吶們高調的抒情
亦或是低沉的哭泣
世界仿佛縮小成了一枚小小的繭
我蜷縮在里面,被某種情緒
囚禁著。似乎只有一種聲音
陪伴著我:那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是時間,一分一秒被消滅的聲音
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秋天將盡的時候,白霜與落葉
還有呼嘯的秋風,喚醒了我
當我從那淚滴狀的牢獄之中
走了出來——
我居然聽到一聲婉轉的鳥鳴
從天空遞了過來。繼而
是小販叫賣的聲音,是出租車
駛過街道的聲音,是幾個小學生
放學路上打鬧的聲音……
這些聲音,匯聚成一架
溫暖的梯子,伸向一個溺水之人:
是的,自從父母相繼離世之后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世界上
還有這么多讓自己心動的聲音
我們中的大多數
春天的時候,微信上
一個陌生的頭像閃爍:“我是某某
我們在某個地方見過,我讀過你的詩……”
其時,
我正在接一個重要電話,有些心不在焉:
“很榮幸認識你,多聯系!”
后來,我遍尋記憶的庫存,也無法
記起他的樣子,我們在什么地方會過面?
我們說了什么?我們碰杯了嗎?
我的確是記不起了!這是
一件讓人懊惱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
從記憶的河流里,撈起了一根稻草
我說:“你好!是的,我記起了
我們曾在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而對話框里,一個紅色的小圓點
它告訴我:“對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那紅色的圓點,像一枚釘子
讓我瞬間有了錐心般的痛楚
但繼而,這疼痛,居然神奇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我想,在這個時代
大多數人之間的關系,都和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