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含羽
近年來,文山壯族作家張邦興創作狀態頗佳,連續推出了壯族長篇神話小說《乜湯溫》、散文集《我家富寧》、長篇報告文學《中國第一個壯族女縣長儂惠蓮》和《水下水上——百色水利樞紐云南庫區大移民》、電影文學劇本《石漠花開》和《女兒如花》等作品。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基本的取材傾向和表達共性,他把家鄉文山和文山少數民族文化當作精神的支點,通過審視文山這片土地,將本土少數民族文化置于現代思想視域中加以考察,用文學的目光捕捉深植于民族文化中的地域性少數民族文化基因,以虔誠的姿態書寫少數民族的光輝與進步,并試圖在“文本現實”中,溯源精神的亮光。
張邦興生于文山,長于文山,文山的山山水水浸潤著他的性靈,少數民族文化滋養著他的根脈,這種來自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影響,雖非立竿見影,卻內化而沉潛,自然而深刻。一方面張邦興把家鄉文山當做他的精神支點——他用文字接近這片土地上的靈魂,試圖寫出父老鄉親的精神旋律,寫出文化與地理環境之間存在著的聯系;另一方面他把少數民族文化當做他創作的土壤——他的寫作就像一棵扎根民族文化土壤的大樹,沃土之上,枝葉繁茂且不斷有新芽競粲然,沃土之下,虬根扎實地深植于土壤中汲取養分,他因此而被滋養,也因此而生長。
張邦興的散文集《我家富寧》,書名中的“富寧”,是文山州富寧縣,富寧縣域壯族人口六十多萬,占總人口數的五分之三,壯族人口比例居全省第一,被譽為“壯鄉”。張邦興不是富寧人,卻喻“富寧”為“我家”,一方面體現的是他的民族歸屬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在富寧駐村工作兩年,吃住在富寧,行跡遍布富寧的村村寨寨,他的工作使命是帶領壯鄉脫貧致富,他的工作實踐和民族使命感激活了他作為一個作家的語言能力、現實能力,以及對于民族的思想載力,使他縱筆文本,展現壯鄉人壯鄉事。散文集《我家富寧》里收錄的五十篇散文,以“這方山”“這方水”“這方人”“這方俗”四個章節向讀者呈現壯鄉的生態文化、人事物像、舊時遺址與現代性時代景觀之間的對照和互動,讓人從中看到壯族同胞乘風破浪的豪邁姿態,領略廣博而燦爛的壯族文化,感受壯鄉與時代同頻共振的發展與變遷。如:“大量的考古發現,富寧壯族的先民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在富寧這塊土地上生息繁衍……”(《色塊富寧》)“鄧小平、張云逸領導百色起義,富寧也是云南首先受到影響的區域,紅七軍在右江堅持斗爭的二十一師一部,創建了以富寧為中心的滇黔桂邊區根據地……”(《大山和大海握手的地方》)“高樓不是你家所在的城市里的摩天大廈,高樓是富寧鄉間的一個壯族村子,高樓的不凡,緣于她與富寧八角這種名揚天下的香料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尋找高樓》)“人們用人力種稻不知經歷了多少年,學會使用牛力以后,短短6000年就過渡到了機耕,這肯定是進步了,進步了的壯鄉,總是讓人欣喜和欣慰的……”(《牧歌遠逝的田園》)“一些壯族文化學者在富寧縣剝隘鎮的坡芽村,偶然發現這個村的婦女用一套特殊的書寫符號記錄民歌并世代傳唱……”(《大山和大海握手的地方》)。張邦興的文字敘述平實、樸素,就像故人相見,沒有客套,只有由衷。確實,他只是由衷地想向讀者講述他的民族他的“家”。因為由衷,他寫得信手拈來,寫得有枝有蔓。
如果說張邦興的散文集《我家富寧》是對壯族歷史、文化、人文、風俗、地域等方面立體、多維、全面的呈現,那長篇報告文學《中國第一個壯族女縣長儂惠蓮》和《水下水上——百色水利樞紐云南庫區大移民》則是以紀實文本來反映大時代背景下本土少數民族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其創作指向是通過書寫時代之魄、時代之需、時代之變展現民族精神,從而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擔當完成對時代和時代精神的指認。
《中國第一個壯族女縣長儂惠蓮》中的儂惠蓮是文山州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典型人物。新中國建立初期,一切百廢俱興,在少數民族邊疆地區,一個大字不識的田間壯族婦女,里里外外都能以一種積極的態度面對困難和挑戰,在追隨理想,參與實踐的過程中敢于挑戰、勇于擔當:在家里,面對家庭困境,她勤于治家,使風雨飄搖的家庭轉危為安;當農民,她是精于耕作的好把式;辦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她是擅長謀劃,敢為人先,大公無私,常做表率的帶頭人;當副鄉長、副縣長、縣長,她是認真履職、默默奉獻、嚴于律己、遵循操守、勇于擔當的人民公仆。儂惠蓮的典型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著少數民族婦女干部的精神風貌,折射了少數民族同胞在那個時代創造性和革命性的時代精神。這種時代精神不論置于過去還是當下,都值得繼承和發揚。如何將儂惠蓮這個人物放到新時代的大背景下考察,給當下的社會和人們以啟迪或思考,是張邦興創作文本的立足點。在張邦興的文本中,他的筆觸緊貼現實,立足人文情懷的影響和沖擊,在保證真實性的前提下,他運用縱向結構的方式以時間的推移和過程進展為線索,展現儂惠蓮在社會生活和思想觀念的矛盾中如何淬煉自己,以及在現實條件的限制下尋求超越的理想主義情懷。張邦興通過儂惠蓮,為那個時代家鄉優秀的少數民族婦女干部畫像、立傳、明德。
《水下水上——百色水利樞紐云南庫區大移民》聚焦的是國家西部大開發標志性工程——百色水利樞紐工程的云南庫區萬人移民,百色水庫大壩建在廣西,被淹面積和建設用地面積卻有近三分之一在云南,為了使百色水利樞紐工程如期投產使用,云南庫區進行了萬人移民工程,實則就是文山州富寧縣剝隘鎮及其周邊30多個村寨群眾約萬人的大移民,移民中百分之九十是壯族群眾,可以說這是一次壯族同胞服從國家大局犧牲小我的奉獻之舉。為了把這種奉獻精神的典型性、民族性、時代性躍然于紙上,張邦興在創作中去除時代或事件中的贅雜物,不斷地添加具備精神勢能之物的重置,于是,我們看到移民前和移民后群眾的真實生活狀態和寫照。移民前,上萬人的舉家搬遷,群眾有不舍,有茫然,但堅決服從大局;移民后,上萬人的舉家安置,群眾無怨言,無上訪,用勤勞的雙手創造美好生活。這些“人像”“事像”“物像”絕非是個體或單一性的表現,它們與時代和發展密切關聯,是歷史之變、時代之變的共振表現,張邦興試圖以這樣具有現代性的思考作為引導,讓人們知道少數民族群眾在祖國發展進程中體現出來的大局意識,以及邊疆地區各民族群眾擁護國家決策的堅定信心。張邦興的敘寫很好的闡釋了民族精神、民族價值、民族力量,這又何嘗不是中國精神、中國價值、中國力量的最好體現呢?
一直以來,張邦興都是以一種深扎的姿態筆耕少數民族文化,在敬畏和深情的書寫中呈現意義。從古至今,少數民族同胞在傳承少數民族文化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了本民族的集體意識或傳統意識,而這些少數民族傳統意識都具有精神洗禮的功能。張邦興是壯族,創作壯族長篇神話小說《乜湯溫》,于他而言,既是文學創作,也是對本民族文化的深入研究與探秘。創作之初,張邦興手上的原始素材只有文山州西疇縣壯族寨子湯谷村女子太陽節的一首古歌、湯谷村先民尋找太陽的一個神話故事和湯谷村祭祀太陽的一套流程。為了完備小說創作要素和擴充小說容量,張邦興涉獵多國太陽崇拜文化,重點研究壯族的古代神話和文山、西疇縣的地方性史料、民間故事、壯族宗教典籍、神話傳說,并將壯族古代神話中的日月神話與國內各民族的日月神話做了比較后才開始執筆創作。可以說,他的創作態度非常嚴謹,創作前作如此大量的知識儲備,既體現了他尊重少數民族儀俗的態度,也表現出他對少數民族審美內涵的自覺。另外,張邦興在創作中注重提煉壯族文化的精神價值。通觀《乜湯溫》,張邦興在講述古代壯族先民造太陽、射太陽、找太陽的神奇故事的基礎上,除了濃墨重彩的塑造神性以外,還對人性光輝進行了深入挖掘,熱情謳歌了人的探索精神、奉獻精神、犧牲精神和人間大愛。探索、奉獻、犧牲、大愛等精神品格是壯族先輩在挑戰自然、戰勝自然的過程中形成的優秀品格,在后人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傳承中形成了本民族優秀的精神意識。張邦興在創作中提煉優秀的品格不僅僅是為了贊揚、傳遞積極向上的精神意識,他更期冀文以載道,讀者能被這些優秀的品格影響,從中獲取力量,從而在人生的道路上勇往直前。這既是張邦興少數民族文化的一種自覺,也是一種擔當。
另外,張邦興還把寫作觸角延伸至電影劇本的創作,電影劇本《石漠花開》和《女兒如花》,講述的都是文山少數民族同胞弘揚主流價值觀的故事。《石漠花開》謳歌的是產生于文山州西疇縣,“苦熬不如苦干,等不是辦法、干才有希望”的“西疇精神”以及在新時代不斷被豐富的精神價值;而《女兒如花》歌頌的是文山州富寧縣壯族紅軍女戰士的革命主義精神和愛國主義精神。兩個劇本表現了不同時代文山少數民族群體和個體的精神價值和追求。
或許有人會說張邦興的寫作有些偏執。細想,卻不盡其然。張邦興的寫作其實是精神原鄉構建的水到渠成。他與家鄉和少數民族文化建立了精神共振,書寫家鄉,書寫少數民族文化,其實就是他的根性書寫,而家鄉和少數民族文化也構成了他創作題材源泉相對穩定的精神場域,在這個獨有且私密的精神場域里,有他成長的足跡,有瑣碎的庸常,有綿延的大山,有抱素懷樸的村落、有燦爛多姿的少數民族文化等等,如此種種,也印證了他的精神詞源,它們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他個人不可替代的原鄉意識。在張邦興的文本創作中,原鄉意識隨處可感,俯拾即是,這是一種文化鄉愁,一種精神皈依,也是一種根性的展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原鄉,而構建精神原鄉的方式各有殊異。張邦興作為一個有著深厚壯族文化源流譜系和家鄉胎記的作家,他以根性的寫作建構精神原鄉,并把其視作安身立命之根,同時,他也在一部部作品的累積中,沉淀他對家鄉對少數民族文化深沉的愛,并把這種愛轉化為文化自覺和擔當,為家鄉發聲,為少數民族發聲,用作品描繪家鄉和少數民族的精神圖譜,反映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時代精神,展現邊疆少數民族同胞自強不息創造美好生活的錦繡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