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雪積了一尺多高,細鵝毛還在空中飛舞。我披了厚大衣,戴上絨帽走出去,沿著旁人踩過的腳印,一步步向前蹣跚。半邊身子沒在雪溝中,一片無邊無際的白。一只大黑狗從鄰家蹦跳出來,隨著小主人在雪中打滾,身上、鼻子上、額頭上全是雪,“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真的好可愛。我拍拍它,摸摸它的下巴,它向我搖搖尾巴。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黑美人”凱蒂,如果我把它帶來,它一定只能坐在窗臺上,隔著玻璃向外望,因為它膽子好小。可是隔著千山萬水,我怎能把它帶來?現在,我也不必再掛念它了,因為它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
雪地里站著一個中年美國婦人,懷里抱著一個胖乎乎的三色小貓,像有磁石吸引似的,我邁向前去,微笑著問她:
“我可以摸摸它嗎?”
“當然可以,你要抱一下嗎?它對誰都友善極了。”
我把它抱過來,摟著它,親它,一對綠眼睛多情地望著我,伸出舌頭舔我的手背。它真的好親昵,如果我也能天天抱著它該多好,我不禁喊了它一聲凱蒂。“它不叫凱蒂,它的名字叫playful。”
“噢,playful。”我當然知道它的名字不叫凱蒂。
它的主人絮絮地告訴我它的聰明伶俐,討人歡心。它原來是一只小小的野貓,被她收留了。現在,有它陪著,日子過得好豐富,好溫暖。

我也曾有一只小花貓,忽然來到窗外,把鼻子貼在玻璃上,向我癡望。我抱它進屋來,喂它牛奶、蛋糕。像凱蒂一樣,它坐在書桌上靜靜地陪我看書。晚上睡在我肩膀旁邊,鼻子涼涼的,時常碰到我的臉。可是它只陪了我三天三夜,卻忽然不見了。每個清晨和傍晚,在風中、在雨中,我出去找它。千呼萬喚……我喚它凱蒂,因為它就是我的凱蒂,可是它沒有回來,就此倏然而逝。鄰居告訴我,野貓野狗到冬天都會被衛生局帶走,如無人收養,就打針讓它們安眠,免得大風雪天它們在外飄零受餓挨凍。我看看懷中的貓,但愿它就是那只小花貓,已經找到了溫暖的家,可是它不是的。那只小花貓到哪兒去了呢?它沒有在雪中流浪,難道它已經被帶走了嗎?兒子來信告訴我,凱蒂自從我走后,不吃飯,不跳不跑,只是病懨懨地睡,餓了幾個月,它就靜悄悄地去了。它去的日子,正是這只小花貓來陪伴我的日子,那么它是凱蒂的化身嗎?它是特地來向我告別的嗎?
美國婦人還在跟我說她的小貓,我想告訴她,我也有過這樣一只可愛的貓,可惜已經不在了。但我沒有說,還是不說的好。
每當深夜醒來,凱蒂總像睡在我身邊,白天我坐在書桌前,它照片里一對神采奕奕的眼睛一直在望著我,凱蒂何曾離我而去!
我把小貓還給主人,她向我擺擺手走了,小貓從她肩頭翹起頭來看我,片刻偎依,便似曾相識。我在心里低低地喊它:
“凱蒂,我好想你啊!”
海明威有一篇小說《雨中小貓》。那個美國少婦到了陌生的意大利,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懂得她的心意,連丈夫也只顧看書,頭都不抬一下。她落寞地靠在陽臺上看雨景,看到雨中一只彷徨無助的小貓,她忽然覺得自己想要一只小貓,就去追它,一邊喃喃地說:“我要一只小貓,我就是要一只小貓。”海明威真是懂得寂寞滋味的人。
好幾年前,我臥病住院時,深夜就時常有一只貓來窗外哀鳴,它一定是前面的病人照顧過的,但他不能帶它走,于是我也照顧了它一段日子,我出院后,它一定依舊守在窗邊,等第三個愛護它的人。
兒童電視節目里,羅杰先生抱著貓唱歌,我記下幾句:
Just for once Im along,
Just we two,no body else
But you and me,
You are the only one with me,
But you and me.
我低低地哼著,哼著,我好想要一只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