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燈火再亮一些（組詩）

口琴

會唱歌的口琴沒有丟，請原諒，父親

歲月把它種入大地

孩子們在河里種星星，和你在牛蹄窩播下

汗水

沒有什么不同

汪家莊東西長一公里，寬三百米

是長大了的口琴

田野有遼闊的節目單，我有中年的蒼茫

八個音符，父親，你知道嗎

它們在時光的嘴唇下跳動

奏出了壯美的和弦

我吹過的，麥浪都會

我沒吹過的，花香鳥鳴也會

我的童年驕傲地站在墻頭上，是一把

豎立的口琴，在你欣慰的注視下

又被季風反復演奏

今夜，萬籟俱寂

月亮為誰吹響《靜夜思》

旋律凄苦是別人不知道的

但你能聽懂，就像你親手接生的牛羊

吹奏它們自己的命運

這把口琴被磚窯廠的血汗擦得锃亮

我把它帶到遠方，月光又把它送了回去

這些年，你聽到一直有人在吹，也

一直有人為身體里，嘶啞而滄桑的那把

而惆悵

點燈

元宵夜是母親撥亮的

天井三盞敬天地

大門口左右各一，供門神照明

牛欄合用一盞吧

拉了一輩子的犁鏵和老牛

是對打不散的好伙計

牛鞭掛在墻上，看

胡蘿卜的燈盞，稻草的心

流著黃豆油和父親的淚

這些舊時光被風吹呀吹

勇敢地晃動，忍著，不滅

弟弟說，今晚鄉下無風

各路神仙陸續收燈，適合許愿

點一盞就能許一個，點多少

就能留下多少美好

我在北京的屋門外急忙點了兩盞

汪家莊的田野，也亮了起來

那個送燈的身影如此熟悉

近處的沒有滅

遠處的紅火頭，還和她在一起

溫柔地跳動

如果燈火再亮一些

還沒熟睡的土地爺，就能看見

一張菩薩的臉

如果風再輕一些，就能聽到

許下的愿多么令人感動

手表

那么渴望有一塊

屬于自己的手表

秒針跑動猶如小馬寶莉的蹄子

嗒嗒嗒，年輕矯健活力四射

曾經那么渴望有一塊手表

秒針跑動像極了魔術師的剪刀

咔咔咔地裁剪時光

仿佛時光就是用來消遣的

在鄉供銷社工作的大哥就有一塊

他抬起左手腕，貼近耳朵

仿佛神祇和他密語，私授

瀟灑的秘方

右手大拇指和無名指輕輕旋轉

他給青春和快樂上弦

我和父親只是看了看那塊新表

又被大哥小心地放入柜臺

我們終歸，只是看了看

清晰的馬蹄聲，深夜傳來，吧嗒吧嗒

像父親滴到石板上的汗珠

長出剪刀的翅膀

蛙鳴

大雨將蛙鳴洗得透亮

野外的瓜地，風琴師在演奏

星光一閃一閃，在吼

鄉村抒情曲是綠色的

徐老舀坐在高高的石堆上看熱鬧——

老陳，你的西瓜地成了蛙子汪

我聽到父親肚子異常的響聲

是蛙鳴，有青蛙在叫

是星光在無聲怒吼

大雨瓢潑那陣，我們光著屁股

在瓜地游泳

西瓜一個個漂起來

我一個個按下去

按不下去的蛙鳴，用驚呼

抱緊被淚水浸泡的大地

母親眼眶泛起亮光

像夏夜為我唱歌的星星

按不下去的蛙鳴

與按不下去的西瓜

奇跡般長大

那個看瓜少年

目睹萬物復蘇與成長

背井離鄉二十年

孩子們經常在我肚皮里

聽到清脆的蛙鳴

他們用我的行李箱

搬運星星

徐老舀坐在高高的石堆上

看熱鬧。他對我的父親說——

老陳，你的西瓜地成了蛙子汪啦

趴在樹下的汪家莊

越來越老了

像條弱不禁風的老狗

白天懶洋洋地趴在樹下

打瞌睡

陌生人進村，眼皮

抬也不抬

晚上蜷縮在窩里睡覺

月亮翻過墻頭

他也不吱一聲

我回來了，我走近了

我模仿狗叫，我大聲狂吠

他也不理

憤怒的牛

弟弟和父親

像兩頭牛，抵在了一起

目光和言語伸出尖銳的角

我慌忙抱住

牛一樣的父親，大山一樣的力氣

沒了

抱在我懷里的

是棉花，一團縹緲的虛無

風輕輕一吹就浮游浮游飄走了

叛逆期的弟弟還在跳高

指著倔強的父親咒罵

好像父親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敵人

深仇大恨讓他像彈簧一下一下跳起來

我抱著父親，像抱著一團棉花

去殼除籽被陽光蒸發了水分

被時光用得已經很舊

他大山一樣的力氣牛一樣的力氣

被內心失望的大火，憤怒的大火

燒光了

【責任編輯】? 大 夢

作者簡介：

陳克鋒，山東人，現居北京。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詩歌作品散見于《星星》《青年文學》《芳草》《北京文學》《詩探索》《山東文學》等刊物。多次入選年度詩歌選本，獲得全國詩歌大賽金獎若干次。出版專著六部，其中詩集《母親的北京城》《父親的汪家莊》《俺的北漂史》構成“北漂三部曲”個人詩歌寫作體系，引起社會各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