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安

※文/楊延豐

1961年1月，我父親楊成森辭去了國務院宗教事務管理局副局長、代局長的工作，來陜西省西安市，到新近成立的中共中央西北局報到，準備走上新的工作崗位。當時父親住在西安人民大廈等待分配工作。有一天，身為第八屆中共中央委員、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中央軍委總情報部部長的李克農上將突然來訪。雖然在延安時期父親就認識他，但是由于沒有直接的工作關系，彼此并不熟悉。經過短暫的寒暄后，父親得知李克農的老伴最近因病去世，女兒女婿動員他出來走走，換換環境，調節一下心情。于是他就決定去延安參觀訪問，到曾經工作戰斗過的地方走走看看，回憶歷史，拜訪鄉親，以償夙愿。但他覺得一個人去有些寂寞，便動員父親陪他一同去，因為父親是道地的陜北人，在這塊土地上工作戰斗過多年，一路上可以更好地給他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等等。

1980年習仲勛在廣州接見陜西省老干部赴廣東學習參觀團團長楊成森

1980年，習仲勛、楊尚昆在廣州接見以楊成森為團長的陜西省老干部赴廣東學習參觀團

聽了李部長的話，父親覺得自己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閑著沒事，況且自己離開延安十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就爽快地接受了李部長的邀請。

一

在回延安的汽車上，李部長和我父親無話不談。但是當李部長問到陜西的干部情況，尤其是一路上各地干部的情況時，父親卻一問三不知。李部長很是奇怪，“你是陜北干部，怎么能不知道呢？”父親給他解釋說，這些年一直在外地工作，在北京工作了十多年，這才回到西安，還未來得及與老熟人見面，就同他一道回延安了，因此對這里的干部情況，真是一點也不知曉。

他們行程的第一站是銅川市，銅川市的領導同志負責接待。在接待過程中，市領導們意外地發現了我父親，紛紛跑過來握手問好，十分親熱。李部長不解地問父親:“你不是不認識這里的干部嗎？怎么他們都認識你呢？”父親連忙解釋道:“我當時是西北黨校黨委副書記、副校長，他們都是我的學生，畢業后到各地工作。這些年來他們的情況我一點也不了解，這次也是意外相會。”

第二站是洛川縣，中共中央曾在這里召開過重要的“洛川會議”，李部長想在這里好好看一看，回憶一下當年洛川會議的情況。由于銅州市領導提前告知當地：楊校長要陪李克農部長回延安參觀訪問，明天到達洛川。于是在洛川的原西北黨校的幾個學生，早早地就做好了準備，來迎接他們的老校長。大家見面非常激動，尤其令他的學生們感動的是，時隔十多年，我父親還能清楚地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并說出他們是哪期哪班的，是哪里人，家庭情況如何等等。由此可見延安時期的干群關系、師生關系是多么地親密和深厚啊！

當他們抵達延安時，由于銅川和洛川的黨校學生預先告知楊校長要回延安參觀訪問，所以在延安和附近各縣工作的原西北黨校的學生好幾十人都聚集在延安賓館，準備迎接父親的到來。當父親陪著李部長走下汽車時，看到有這么多人來迎接，李部長十分驚奇，不知是怎么回事。父親連忙解釋說：“這些人都是我西北黨校的學生，十多年沒見面了，大家特地從各處趕來。”李部長聽后不無感慨地說：“不愧是辦教育的，真是桃李滿天下啊!”

記得父親曾經對我講過，當時中共中央西北局黨校總共有一千多人，從學校的干部、教員、學生到職工、伙夫、馬夫以及每一位警衛戰士，他都能叫出名字，知道他們是哪里人，什么時候參加革命的，甚至還了解他們家庭的一些具體情況。他說這在當時延安的各級領導中，是普遍現象，因為大家普遍都能與群眾打成一片。

學生們最關心的是父親這十多年的經歷，問長問短，父親就簡要地向大家做了介紹。大家還熱心地問了父親家里的許多具體情況以及這次是否要回老家探親等問題。父親就告訴大家，家中的老人都已亡故，3個妹妹在子長縣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們的情況都挺好。我這次來延安非常匆忙，所以沒有回老家探親的計劃。聽罷父親的話，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子長縣離延安只有90公里，已經到了延安，怎么能不回家看看呢？十多年沒回家了，至少也應該到老人的墳前祭拜祭拜吧，把父親說得也有點心動了，于是說:“咱們共產黨的干部，都是兩袖清風，我兩手空空，連給鄉親們的見面禮都沒有準備，怎么好意思回去看望他們呢?”有個學生就問父親帶錢了沒有，父親說：“出門在外，錢總是要帶的。”他就自告奮勇地說：“只要校長出錢，給鄉親們的見面禮物，我給你準備。”于是，父親就把所帶的幾百塊錢都掏出來，請他給代辦禮物。

這些學生們經過商量，提出了一個“買布”的方案，因為當時的布很便宜，三兩毛線就能買一尺，幾百塊錢用于買布肯定是足夠了。他們還認為，父親的故鄉高家墕村在山頂上，只有十幾戶人家，頂多一百多口人，要是把這幾百塊錢買成布料，足夠給全村男女老少每人做身新衣服。快要過年了，如果能讓全村人都穿上新衣服過春節，這不是一件很好的見面禮嗎？父親聽了這個方案，覺得好是好，可布票怎么出，從哪里找這么多布票呢?國家有統購統銷的政策，這是不能違反的。父親認為這件事辦不成，就否定了這個方案。

可是這些學生不甘心，就對父親說：“校長啊，你在北京工作十多年，高高在上，哪里能了解到基層的具體情況。延安地區是貧困區，廣大人民的吃飯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布票年年發，可有哪家能年年買布穿新衣?可布票過期是要作廢的，每年核銷的作廢布票量也不小。這樣吧，這次辦事，錢你出，買布的手續由我們供銷社和商業局來辦，你就不要操這個心了。”

于是學生們根據當時陜北地區農民的喜好和當時流行的花色，精選了適合男女老少各個群體的不同布料和花色，總共有好多匹布，搬上了父親的吉普車。就這樣，父親辭別了李克農部長，回老家探親去了。

二

到了子長縣城瓦窯堡時，縣委領導們安排父親住縣政府招待所，但被父親婉言謝絕了。父親說:“這次回鄉是私事，不好打攪政府部門。我三妹夫井助仁是開客棧的，房屋很多，完全能夠住得下。”這樣，第一天晚上，父親就住在了我三姑夫家里。

縣城離父親家有60里地，吉普車只能開到半路上的齊家河村，我四姑夫家就在這個村子里，這里離山頂上的高家墕村還有30里地，所以大家得步行爬山。考慮到父親年紀大、身體不太好，大家就準備了幾頭騾子。父親騎騾子上山，另外的騾子馱著布匹和其他東西上山。我二姑夫一家、三姑夫一家、四姑夫一家以及其他的親戚，都跟著騾子，一同步行上山。

父親在離開齊家河村時，發現村里的娃娃們第一次看見汽車，非常新奇，圍著吉普車看呀摸呀，始終不愿離開。父親就在騎騾子上山前叮囑司機，可以讓孩子們都坐一坐汽車，長長見識，體會體會坐汽車的滋味。于是在父親上山后，司機就讓孩子們排好隊，裝滿一車就把車開到村外的公路邊，然后掉頭再開回來。這批下來，再上一批新的小孩，照樣轉一圈。許多孩子就這樣第一次嘗到了坐汽車的滋味。

到了山頂后，父親先到我爺爺奶奶的墳前進行祭拜，隨后回到他出生時的窯洞里，當時我的堂兄楊國有一家就住在這個窯洞里。

接著，村里的各戶人家，都是合家老小一同來看望父親。小時候的伙伴們現在都是兒孫滿堂了，父親對他們熱情接待，問寒問暖，還特別關心他們的生活情況:年成好不好、糧食夠不夠吃、有什么困難等等。村里每家的人進來時，我的三姑、四姑就忙活起來。她們給進來的每一個人量身材尺寸，又挑選合適的布料，然后裁剪下料。三姑、四姑都是很能干的家庭主婦，做這種事真是行家里手。當客人們離開時，就把預備好的布料送給他們每一個人，祝他們高高興興過個好年。就這樣，來了一家又一家，父親見到了村里的每一個人。

這次回鄉探親非常順利，父親十分滿意，心情也特別的好。幾十年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三

再說說李克農部長。自從紅軍1935年長征到達陜北后，他就一直活躍在這個地區，當時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都有他的參與，這里到處都留下了他戰斗的足跡。他回到延安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樣，心情非常好。棗園有他的舊居，附近住的老鄉也都是他的熟人。他每天參觀訪問、會見群眾，十分愉快，非常激動，當然也相當辛苦。

有一天，李部長突發腦溢血，進入昏迷狀態，打止血針也未能止住腦出血，情況非常危急。延安的醫療條件較差，設備也不行，人才也缺乏，根本就不能進行開顱手術。電報、電話打到西安和北京告急，兩地以最快速度組織人員、器材，準備來延安急救。當時延安醫院里有一臺醫用電冰箱，醫生們研究后認為寒冷可以使血管收縮，也許有可能止住腦出血。于是就大膽試驗，將李克農的頭部伸入冰箱，誰知此舉之后竟有奇跡出現：腦出血竟然止住了，病情逐漸緩和平穩下來，李部長有救了。這也讓北京和西安的領導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后來李克農部長平安回到北京，并在上海、北京繼續治病。1961年3月16日，他在上海治病時，他的老戰友陳賡大將突然病逝，他還護送著陳賡的遺體同機回到北京。1962年2月9日，李克農上將在北京逝世，享年63歲。這距他1961年1月回延安訪問，僅僅過去不足13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