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孤絕成神

馮輝麗

一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作于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期。一個“貶”字，是枷鎖，也是歸途。違抗不得，也推諉不得，不服不甘，又無能為力。只一轉(zhuǎn)首，便剝?nèi)チ烁毁F榮華，讓他飲盡一生的孤獨。

他去世時只有47歲，因他祖籍河?xùn)|，世人給他一個別號——柳河?xùn)|。他的作品集也被稱作《柳河?xùn)|集》。河?xùn)|，據(jù)說是如今的山西永濟(jì)。借由他的一生，想起一句話：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他的前半生，確是風(fēng)光。他的家族，自北朝以來便世代顯宦，詩書傳家，傳至他父親這一代，雖已式微，但也有官秩。他的名字，放在唐朝莘莘學(xué)子中，也是出類拔萃：13歲，寫《為崔中丞賀平李懷光表》，飲譽京城，被稱為神童;21歲，考中進(jìn)士，得到皇帝的賞識，有了官職。

風(fēng)華正茂，平步青云，自然是志得意滿，要一展凌云之志。安史之亂后，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為重振朝堂，他加入了王叔文倡導(dǎo)的“永貞革新”。

然而，清除積弊，建立新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勢必會有新舊勢力斗爭。

沒有一點懸念，永貞革新的結(jié)局也是悲壯而慘淡的。革新領(lǐng)袖王叔文被處以絞刑，柳宗元作為直接參與者，也是在劫難逃，先被貶邵州，一道詔書追過來，又被貶為永州司馬。與他一同被貶的，還有劉禹錫等七人，這是歷史上令人扼腕嘆息的“八司馬”事件。

一路風(fēng)塵，飽受舟車顛簸之苦，跟他同去的，有67歲的老母，以及5歲的女兒。

既是貶，自然不會是富庶之地。永州，在湖南與廣東、廣西的交界處，在當(dāng)時是偏僻荒涼之地。荒野間，還有一種奇毒無比的蛇，人一旦被咬，根本無藥可醫(yī)。他的《捕蛇者說》，說的就是這種蛇。

司馬一職，說是協(xié)助當(dāng)?shù)氐拇淌忿k事，其實只是個虛名而已，沒有官署，沒有職權(quán)，甚至沒有住所。幸得僧人相助，一家人寄住在龍興寺。寺院清凈，沒有毒蛇來擾，但水火無情，五年中，他的住所曾四次被火災(zāi)殃及。

大火帶給柳宗元的，幾乎是毀滅性的傷害。書籍和生活用品，幾乎被燒了個精光，他打著赤腳倉皇出逃，靠在墻壁上挖洞保命，才避免被大火燒焦。精神上受到的傷害則更為嚴(yán)重，一聽到人大聲說話，就心跳加速，臉色發(fā)白，身體眾疾并發(fā)，“行則膝顫，坐則髀痹”，幾成廢人。記憶力也嚴(yán)重衰退，“所讀書隨又遺忘”。

禍不單行。他的母親，本就體弱多病，在這里水土不服，醫(yī)藥、飲食也不周，不到半年就病逝了;他的女兒，聰明伶俐，學(xué)詩文，習(xí)女紅，滿以為可以長大成人，沒想到也染上不治之癥，夭折了。

二

傷心之地，不愿久留。越留，心里的那份凄涼感越重。他抱著一線希望，投書親友、官宦，甚至政敵，請求援引，希望早日回朝。但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按唐制，貶官三年，就有機會獲赦，酌情調(diào)遷較近的地方任職。但他不一樣，被貶的那一刻，皇家圣旨上就斷了他的退路：“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他想不通。革新的目的并非一己私利，而是懲貪鄙、用賢能、免苛征、恤百姓、挽亂局、解社稷危難，為何換來如此嚴(yán)厲的懲處？

也有悔。在《愚溪詩序》里，他自嘲，凡為愚者莫我若也。

也參禪。居住在寺廟里，暮鼓晨鐘，聽的是梵音，讀的是禪經(jīng)，看的是山水，怨懟憤懣，斷腸厄念，涌上來，淤積在心中，又在山路十八彎里，隨風(fēng)散去。門前栽柳，窗后栽竹，沒有壯志，沒有雄心，光陰深靜，一壺茶，也能消磨整整一日。

人在失意的時候，總要給愁悶的情緒尋個出口。

永州十年，是他最為孤獨的歲月，也是他文學(xué)上的豐收歲月。其間，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永州八記》《捕蛇者說》《天對》《晉問》等，自然也包括《江雪》。

三

元和十年，43歲的柳宗元被召回長安，本以為流放生涯從此結(jié)束，不料想竟是場空歡喜，二月到長安，三月便宣布改貶柳州。

八司馬，才子之氣，漫寫風(fēng)流，卻空有豪情，無馬可司，更司不了自己的命運。這一次，劉禹錫被貶播州。得知播州比柳州還要窮困，柳宗元多次上書朝廷，懇請與劉禹錫對換。在當(dāng)朝大臣裴度的幫助下，劉禹錫改貶到連州，他才上路去柳州。

山河浮沉，政治繚亂，是非對錯，應(yīng)該還是不應(yīng)該，不好評價，可利害之下，一個人的肝膽、節(jié)義、風(fēng)骨，卻極易分辨。

他字子厚，這兩個字，他當(dāng)?shù)闷稹?/p>

柳州比永州更為偏遠(yuǎn)。好在，官職提高了一些，任刺史。算是地方長官，有官署，有住處，還有職權(quán)，可以為當(dāng)?shù)匕傩兆鳇c事。

他在柳州四年，政績昭彰。

發(fā)布政令，打破“一旦為奴終生為奴”的風(fēng)俗，淪為奴婢者，按勞動時間折算工錢，工錢抵完債后立即恢復(fù)自由，回家與親人團(tuán)聚。

設(shè)館倡學(xué)，采取各種方法鼓勵小孩積極念書，同時，嚴(yán)令禁止江湖巫醫(yī)騙錢害人，推廣醫(yī)學(xué)，改變迷信落后的習(xí)俗。

開荒鑿井，組織鄉(xiāng)間閑散勞力，開荒墾地，種菜，植柳，種柑橘。世世代代靠天吃飯，靠喝雨水和河水長大的柳州人，從此走出饑餓和貧窮，喝上了干凈甘甜的地下水。

功名前途已放下，回長安的心思也斷了，他給在柳州出生的兩個兒子起了相當(dāng)鄉(xiāng)化的名字，喚作周六、周七。史上官員千千萬，可是他，被百姓敬奉為神。修廟立祠，刻碑塑像，演繹傳說，舉行隆重的春秋祭祀活動，稱他“柳子菩薩”。

他病死于柳州任上。柳州的老百姓自發(fā)籌錢，為他打造了一副棺木，把他的尸骨送往家鄉(xiāng)。而通往柳州的路上，朝廷召他回長安的詔書，穿都城，過驛站，晝夜兼程而來。可惜，終究是遲了。

油盡燈滅。他已經(jīng)等不到了。那樣勾馬連環(huán)的亂世，由不得人的性情操縱，就這么輕輕一撥，便是闊大的蒼涼。

（摘自《歲時記——古詩詞里的節(jié)氣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