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版圖

曹春雷

回鄉下，在村口，遇到一位大娘，停住，攀談了一會兒。她喊了我的乳名，然后又緊接著說，嗨嗨，你看我，總是記不住，不該喊你小名呢，你都這么大了，過幾年就是能當爺爺的年紀了。我忙說，大娘，我年紀再大，在您跟前，還是小輩，您還是喊我小名吧，那樣親切。

是的，這樣親切。雖然我的乳名聽起來很土，但我聽到老家人喊，還是由衷地感到親切。在城市里，從沒人喊我的乳名，只有妻子知道，但從未喊過，她只會連名帶姓稱呼我。所以，當我在城市時，這個帶著乳味的名字一直沉睡在我心底某個角落，當我回到鄉村時，被老家人喊起，這名字才蘇醒過來，連同那些塵封的往事，也一塊被擦亮。

這時候，我才會感覺到，我尋找到了故鄉的一角。有人說，回得去的是家鄉，回不去的是故鄉。其實，故鄉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實際的存在，而是心理上的一個需要靠撿拾記憶不斷構建的村落。

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時光呈碎片狀，一點一點散落在身后。然后他越走越遠，那些碎片停留在原地。等到他長大成人后，遠離老家，多年后開始懷舊，就會返回來，尋找那些跌落的時光碎片，還原曾經的故鄉。

這天，我還遇到另外一位大娘，她看到我，很是感嘆，說，這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老了，你也不年輕了。她說起一件與我有關的往事，有一年，我在她家大門前玩，爬那棵大柳樹，一下子從樹杈上掉下來，雖然人沒摔傷，但嚇得哇哇大哭。她看到了，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的頭，一個勁捶打那棵樹，責怪它驚嚇了我——就像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使勁想，卻怎么也想不起那一幕來。大娘比畫著，為我還原當時的情景：你啊，眼淚鼻涕都混在一起了，腮幫上還有幾道灰。我信，那時我是個什么都感到新鮮，甚至連鍋底都喜歡鉆一下的孩子。

誰說故鄉回不去呢？那一刻，我和大娘就一同回到了故鄉。她用一把鑰匙，開啟了一個時光隧道，我們迅速抵達故鄉的那個角落，將那一幕重新上演。這時，大娘還是年輕的婦人，而我，還是那個總掛著鼻涕的孩子。

大娘珍藏著一塊與我有關的時光碎片，我把這個碎片復制之后，再一次拼接在故鄉的框架上。作家潘向黎說，生命是一幅拼圖，由許多塊小拼塊組成。但是在我們成長奮斗的過程中，有一些拼塊遺落了。有的散落在歲月的某個角落，有的則在某一個故人的手里……

遠離故土后，我們之所以對老家的人感到親近，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我們失落的時光拼塊。還有老家的河流，還有山，還有老樹，都保存著這樣的時光拼塊。他們或它們，都沒有走開，一直待在原來的地方，只為等我們回來重拾這些拼塊，拼出故鄉的版圖，以慰鄉愁。然后默默地告訴我們：你看，故鄉一直都在，從未遠離。

（編輯? 余從/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