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疏影輕慢移

謝光明

小時候，住在一棟磚木結構的老屋里。老屋同時還居住著堂叔和太奶奶兩家人，整日吵吵嚷嚷的：孩子的尖叫，大人的訓斥和老人的咳嗽，還有徘徊在大門口雞群的咯咯聲。屋內沒有天井，光線暗淡。我們房間在東邊，只有一扇磚砌的窗戶，窗戶正對著鄰家的西墻。清早的晨光從墻上反射到屋子里，桐油般抹在床柱和舊桌上。到了傍晚，夕陽下山照在墻上，從窗戶彈入房間，多少能驅散一些老房里的發霉氣息。

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的徽派老房子榫卯結構，青磚白墻包著木質架構。房子依山而建，木雕、磚雕有些粗糙，很有些年頭，據說已經住過好幾代人。墻基的石頭刨子刨過一樣平整，有的石頭上刻著字，模糊的字跡掙扎著訴說它的年份，但是沒人關注。客廳擺放三家三張八仙桌，大同小異，地面清一色的青石板，給人冰冷冷的溫暖。不過東西廂房地面鋪著厚厚的栗木與杉木木板。十一二歲時，祖父祖母相繼去世，堂叔建了新房，太奶奶也過世了，屋里只住著我們父子倆，偌大的老屋一下冷寂下來。麻雀甚至敢從屋瓦上飛來客廳，混在雞群里，大膽地在石板上跳躍。有一次，一只不知名的山雀冒冒失失從窗戶飛進來，我用篩子堵住窗戶，將它擒住。

許多日子，坐在窗前發呆，看夕陽光影退潮般在墻上移動。斜陽將后山毛竹的影子，還有西天金色流云投射在墻上，此時，墻成了一塊舊電影的幕布，黑色竹影在白色墻上輕輕搖曳，猶如貼在水波上的落葉。聽到墻那邊有動靜，會豎起耳朵，猜想鄰家的事。我參加成人自考，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窗前看書，抬頭即是那面斑駁的墻。年輕時總覺得時間長得望不見盡頭，不知道該如何去打發，足以虛度，沒事就坐在那里聽收音機，對著墻發呆。此時，思緒會穿透墻，飛過青山、平原與大海。其實，墻面就是一幅海景圖，白浪層疊。脫落了石灰的地方，是裸露的嶙峋的海島，被波濤沖刷，起起伏伏。？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圓月之夜，月影幢幢，月光在墻上緩緩流淌，蟋蟀在墻上彈奏夜曲。探出頭去，目光穿過黑屋檐，天空疏朗而清亮，群星在蜘蛛絲上閃耀。偶有夜鳥和蝙蝠，毛筆蘸墨汁般劃過夜空，悄無聲息。即便是下雨天，對著鄰家的墻也不覺得很枯燥。雨點打在墻上，被墻體吸收，留下一點點濕潤的斑點。梅雨季節，屋檐上的雨水滲透到墻上，雨水匯成許多水流，仿若河流，被我賦予它們長江、黃河、錢塘江和珠江等景象之想象。一條條河流，朝墻腳的苔蘚奔去，滋潤那里的生命。綿綿的梅雨季節，每年墻頭都會長出一簇兩簇荻草甚至構樹，袖珍的樣子，出梅后不久就會因干燥枯死，來年再長。

斑駁的老墻是時光的戰場，塵埃未定，一片狼藉。每隔幾年，墻上就會回蕩村里老人離去后親屬撕心裂肺的哭聲。十九歲那年，我去外地工作。某次回家，發現鄰家舊房子拆了，窗前豁然開朗。習慣了開窗面對一堵墻，在墻上發揮無窮盡的想象，現在面對鄰家空蕩蕩的地基，竟悵然若失。忽然明白，時光是有盡頭的。一回首，曾以為遙不可及的光陰竟如此短暫，匆匆一生，若墻上光影浮動，稍縱即逝，許多事情根本沒有去做去想，已來不及。

如今，再懷念墻上的光影，想起如金的落日，清朗的月夜和那望不見盡頭的通透時光。原來，自墻倒塌那一刻，就有一面墻在我心里樹立起來，墻基深深扎根在我生命里。

（編輯? 余從/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