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寧
“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提出,按照“小步調整、彈性實施、分類推進、統籌兼顧”等原則,逐步延遲法定退休年齡。
這意味著,未來人們離開職場的時間會逐漸向后推,而時代的這一頭,許多年輕人對于進入職場上班的情緒卻在悄然發生著改變。
從數據上看,隨著時代發展,職場人第一份工作的平均在職時間呈現出隨代際顯著遞減的趨勢,95后第一份工作的平均時間僅有7個月,而70后為51個月。
于是,新一代職場青年身上似乎就有了“玻璃心”“頻繁跳槽”“難以管理”等標簽,真實情況是這樣嗎?
92年出生的翟雅在成都擁有自己的烘焙工作室,已運營兩年左右,同時,她也是小紅書等分享類社區一位小有名氣的博主。

2015年畢業于一所本科一類院校后,翟雅選擇去成都一家專業對口的國企上班。她的母親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因為它意味著穩定、輕松。
而在翟雅眼里,穩定意味著無趣、輕松意味著收入不高。“你猜他們給我多少錢?”翟雅問,“1800一個月!轉正之后2200,干了兩年沒有漲過工資。當時成都的房價只有六千多,是現在的零頭,沒趕上,但我那時候確實買不起。”
和母親不同,翟雅的父親總在電話里有意無意地表達對她工作薪酬的不滿,時常問她是否一輩子就打算這樣下去。“當時被我爸說煩了,索性把工作辭掉,在家看了兩個月招聘信息,發現想要收入高就只有做銷售。”她顯得有些無奈,但還是轉身投入了一家朋友圈廣告營銷公司。
只是事后看來,收入的小幅增長緩解不了業績壓力,這讓她第二次升起離職念頭。比上次謹慎許多,她回憶,“在營銷公司期間就開始試著做自己的生意了。我喜歡吃甜點,所以選擇做甜點。最早是在朋友圈發單子,單量不大,但有朋友復購,給了我很大信心。”
她自認為不是一個能吃苦的人,原因在于離開公司后,她覺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每天想睡多久都可以。實際上,在那段時間里,翟雅每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兩天推小車去學校門口擺地攤,像所有小攤販一樣應對城管和附近保安,“遠遠看到他們就開始收拾東西,來了就跑,他們走了馬上又擺起來”。令她頗為得意的是,有天晚上擺攤一小時加了80多個微信,就這樣積累到第一批客戶。
斜杠青年的日子大約持續了3個月,決定離職開工作室還是家里給了支持。翟雅的父親主動借給她8萬元,租場地、辦經營執照、進修甜點制作手藝……一個多月后,工作室正式開門營業。“也沒有那么好做,需要應對很多情況。比如2020年疫情爆發,頭幾個月許多同行陷入危機,因為蛋糕烘焙原材料需要從歐洲進口,大量斷貨,原本550元一箱的某品牌奶油漲價到800元一箱,群里每天都有人在甩賣設備。”
但在翟雅那里,危機是相對的,疫情反而成為她開啟中式甜點業務的機遇,現在每一個我國傳統節日前夕,翟雅手上都能收獲大量訂單。除了本身的工作室以外,接活動甜品臺、招制作代理商、推廣品牌廚具,她不放過任何一個發展契機。
翟雅說,“工作室一直是我自己在經營,一個員工都沒有,男朋友偶爾幫幫忙,旺季會招臨時工,包裝類甜品量大就發給工廠做,但有時候還是免不了熬夜做甜品。今年工作室租了新場地,準備開一些烘焙課,可能需要招人了。”
說起現在的感受,翟雅直言,“感覺很充實,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但最開心的是再也沒有被老爸嘮叨過收入問題。”
相對于一心撲在自己生意上的翟雅而言,馬禹揚顯得佛系許多。他碩士就讀于南京大學金融系,畢業后回到長沙,通過五輪筆試和面試,校招進入了一家證券公司,擔任投資顧問工作。
在工作一年后,馬禹揚逐漸發現自己狀態不對,失去了工作熱情,業績也難以完成。他坦言,自己沒能勝任這份工作。“最終離職的原因,與薪酬無關,而是覺得我的思考能力、工作能力統統變差了,繼續待下去沒有好處。”
馬禹揚解釋,“如果以幫助客戶理財為目的,有時候可能和公司要求相違背,在我認為產品本身或者投資時機不好,就很難有動力進行推銷,因為不想辜負客戶的信賴。但公司是利潤導向,要求立馬變現,領導多次就業績找我談話,實在壓力太大。而且每天忙于應付客戶,專業能力沒太得到提升。”
在馬禹揚看來,這份不算成功的職場經歷和不了解社會及工作環境有很大關系。“在讀研時,我受到的教育是去發現真理,而銷售工作過程中往往要求你掩蓋部分缺點、放大產品優點,這兩者有些矛盾。我對這個職業的定位也與社會對它的定位是有差異的。”他認為自己或許有些精神潔癖,沒辦法欺騙自己。
某證券公司HR表示,券商確實傾向高學歷或者自帶資源的人才,以前招收本科學生的營銷類崗位,近幾年也招了不少研究生。她說,“學歷高意味著具有專業能力,這是客戶很看重的。”
“不喜歡企業老板大談奉獻精神和狼性文化,我的工作在于圍繞老板創造利潤,企業只支付購買員工勞動力的價格,為什么想讓員工賣命干?”馬禹揚表示,他想找到直接為社會做貢獻的方式,在被辭退后,他開始參加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招考,歷時3個月,最終被一家事業單位錄取。
“現在我很知足,我覺得這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崗位,最終目的就是建設這個國家。而且待遇不低于券商那份工作,5點鐘下班。”他說。
聯系于炏的時候,他表示自己最近非常忙,第二天一早就得去參加一場摩托車駕駛證考試,而一個月前,他剛獲得滑雪證書。目前他已經擁有多項運動項目證書,時不時出省旅游,如此自由而瀟灑的生活,也許是許多職場人向往的樣子。
“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開始寫作,下午安排兩個小時訓練,晚上陪老婆看電影。”這是于炏現在的生活節奏。8個月沒有在公司上班的他,被問及如此長時間離開職場的感受時,只用了一個字形容:“爽。”他描述以前在公司上班的心情,“在很多個早晨,我要一路聽著古典音樂用來靜心,否則我怕自己開車開著開著就不是去公司了。”
和想象中不同,于炏并非那種有優越家庭背景的紈绔子弟。靠著自己努力從一所二本考到985學校,研究生畢業時手握CPA證書。校招時被一家大型國企錄取,工作內容是為公司的地產業務對接金融機構。剛畢業就能在二線城市拿到16萬年薪,可以算對得起他念書期間多年的努力。
但他并不非常“珍惜”這份工作,他講述,“公司里每個人每天都加班,不是因為他們活都干不完,純粹是‘別人在加班不好意思走,他們會去分擔最忙那批人的工作。我能按時完成自己的工作,可能一天班也沒加過,這也導致我在公司一個朋友都沒有,經常受到領導批評。”
用于炏的話來說,選擇離職的原因是“看開了”。他說,“在公司三年,日復一日,讓我一眼就能看到自己40歲時的樣子,哪怕我很努力做到中層,月薪上限就是一個月兩三萬,沒有時間陪家人孩子,這樣算下來不劃算。”
班可以不上,但日子總要繼續。離職后,于炏找了很多路子去維持生活開銷,包括兼職私教、寫小說,他說自己也炒股,但不那么穩定。問到是否后悔當初花大力氣考研考注會,于炏說:“人生也是一種體驗,當時的努力是建立在當時的想要之上,我現在不再想做這些,繼續做就是浪費人生。”
那么,零散的收入來源如何維持生活質量和旅行等愛好?于炏解釋道,“你們以為那些潛水、滑雪、攀巖是有錢人的專利,這是誤解。我喜歡的是這項運動本身,只要不去堆裝備,幾千塊錢入門后,練習費其實不多。”
這也反映了于炏的另一面,對物質的追求比較淡薄。“我沒有什么高消費,比如很多年輕人愛穿的牌子,我完全沒興趣。只要你不攀比,花不了多少錢。車也是從長輩手中接過來的二手車,能代步就很好了。”
談到將來的打算,于炏說,“目前的想法是去考一個學校當老師,這樣既有一份穩定收入來源,也會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我不會給自己的孩子報各種培訓班,但是會花很多時間自己帶他、教他,省錢不是目的,最關鍵的是我覺得小孩會成長得幸福。”
幾位受訪者性格迥異,最終的選擇也大相徑庭。但有幾個詞被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及:“時間”、“加班”、“健康”、“薪酬”、“房價”、“付出與回報”。
在職場規則和制度方面,受訪者一致認為,無謂的加班會消磨工作熱情。在一家央企擔任會計工作的豆豆表示,“不可能不加班,在職兩年期間沒有一次完整的雙休,同時經歷了各部門間一些無謂的內耗,我覺得自己身心都出現了問題。”
今年1月,鄭州一家公司的90后員工因拒絕自愿加班集體被扣整月績效,事后9名員工想要離職。網絡上對“996”“007”等工作制不絕于耳的討論也側面著反映企業加班的普遍性。
加班的危害包括影響身體健康,擠占勞動者學習提升和休息時間等。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孫健敏指出,“沒有回報的‘多勞不僅傷身,而且傷心。近年來我國職場上多次發生的英年早逝、工作倦怠、情緒消極等問題,都與過多的勞動時間和體力透支有關。”
另外,過長的通勤時間類似于加班,對時間與精力的消耗不容忽視。翟雅在描述離職后感受時多次提及,不用再擠地鐵和踩自行車了。馬禹揚更是直言,“第二份工作公司在郊區,不提供宿舍,我單日通勤時間長達4個小時,每天筋疲力盡。”
作為一名長期關注勞動力市場的學者,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余秀蘭教授認為,對加班現象和過長時間的通勤有異議,不等于當代年輕人缺乏當擔、不能吃苦,她說,“當代的年輕人也是能夠擔當的,抗擊新冠疫情、邊防守衛中都能看到年輕人的擔當。”
問及年輕人離職現象背后的原因,余秀蘭表示,“職場文化與教育理念的沖突是一個重要因素。當前無論是學校教育還是家庭教育(尤其是中產家庭)都倡導的理念是:個性、平等、民主、批判性思維、創造性等;但職場潛規則還是:不要挑戰領導、只需要執行、規則呆板、等級鮮明。”
她對用人單位提出建議,“職場也應該與時俱進。根據當前年輕人的特點,改變組織制度與氛圍,改變激勵方式,引導年輕人發揮其聰明才智,發揮其創造力。關鍵是要有激勵發揮其才智的制度、氛圍,不宜以陳舊的職場規則來限制與規訓他們。”
同時,余秀蘭還提到,90后是獨生子女的一代,全家上一代的資源都流向一個小孩。隨著經濟發展,吃飽穿暖已經不再是職場中90后追求的首要目標。她說,“現在很多的年輕人家境優越,沒有生存的煩惱,工作所追求的東西已經達到馬斯洛需求的高級部分。”
表現在職場上,更高級的追求就是年輕人十分重視未來職業發展和晉升途徑,他們需要感受到自我價值的實現。不論是從未加薪的翟雅、還是吐槽打工只為老板的馬禹揚,他們在職場均未感受到更進一步的可能性。
2021年3月,中石化江西分公司的高級經濟師賀衛忠在對某企業進行大學生員工流失率進行分析時發現,80后科級干部比例不足干部總數10%,大學生成長和晉升速度緩慢,導致年輕人看不到晉升希望,容易喪失信心,從而謀求其他發展。
年輕人流失無疑是企業不想見到的局面,員工離職會增加招聘和管理成本,也容易使得企業內部形成消極氛圍。要改善這一現狀,他認為,“合適的職業生涯規劃、暢通的人才成長通道體系、健全的考核分配機制、更多的人文關懷缺一不可。”
此外,從受訪者的回答可得知,付出與回報是另一個重要影響因素,它是一種主觀認知,可能由此產生不公平感、被剝奪感。同是金融學畢業的于炏和馬俞揚都提到,畢業后有落差感,由于畢業時間恰好處于房價上漲的幾年,與師兄師姐相比,他們要在住房方面耗費多得多的力氣。馬俞揚直言,“在買房這件事上,父母幫助已經變成常態。但不符合家人對把我培養出來后的期待,也會讓我自己有種無力感。”
這樣的主觀情緒不容忽視,2020年底,美世咨詢發布《2020中國職場員工健康風險報告》,對25680位職場員工進行問卷調查,報告顯示21-30歲年齡段心理健康風險最高,70后心理最為健康。
中共中央黨校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教授林梅指出,近年來,財富和社會階層結構變遷沖擊著社會心理結構,致使我國社會出現了不少負面情緒,部分社會成員產生了相對剝奪感、不確定感、不安全感,群體性焦慮尤其是年輕人的地位焦灼感、壓力感十分明顯。
他表示,一方面要在發展中補齊民生短板,尤其要注重就業培訓、子女入學、住房保障、醫療保健等基礎建設方面的投資。另一方面要暢通社會流動渠道,形成公平的利益分配機制、暢通的利益表達機制和公正的利益調節機制,從根本上緩解人們的利益沖突,減輕無形的精神壓力。
站在招聘者的角度,北京某職業規劃培訓機構創始人之一小金子老師,分享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年輕人輕易離職主要有兩個因素。“第一,當代社會‘誘惑太多,創業門檻是越來越低的,比如做內容分享、直播帶貨、拍短視頻,不論會寫、會畫、會編、會唱、會說、會跳,都可以賺錢。這些來錢快,年輕人的選擇實際上增加了。”他舉例,“比如在我們公司,曾經有員工就直接告訴我,出去接零活兒比正規上班拿得多。”
翟雅的經歷就是一個例證,她的烘焙生意就是從朋友圈開始的。而且據她透露,工作室體量有限,本身每個月純利潤也就7、8千,但算上當視頻博主獲得的流量變現,一個月到手3、4萬也是有的。
相關數據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這一趨勢。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中國統計年鑒2020》,從2014年到2019年,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數從1.83億人下降至1.72億人,而城鎮私營單位(私營企業、個體)就業人數從1.9億人增至2.63億人。
小金子把第二個因素歸結為一種磨合:“更多時候這種離職是短期的,每個人的個性不同,有的人愿意為了更高收入和地位拼搏,有的人認為自己的生活和身體更重要。但在學校里,他們對自己、對未來要從事的工作認識不夠,也沒人幫他們去認識。這就會造成畢業后3-5年的時間里有很多年輕人在頻繁更換工作,他們只是需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那個賽道,是干自己的事業,還是在公司,或者進體制,無非就是這三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