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學平
本土化的意義在于將“整體”逐漸局部化,使其更加適合局部環境。在中國音樂劇不斷蓬勃發展的同時,海外音樂劇不斷進入中國市場,但由于存在著巨大的文化差異,必然存在著水土不服的現象。
音樂劇本土化的不同階段反映著行業與市場的不同發展水平。從表層的語言文字,到更深層次的音樂,以及文化、敘事理念,中國音樂劇的發展經歷著一次前所未有的認知革新——究竟什么才是“中國敘事”。
以大時空包容小時空,中國的敘事風格是一種典型的大文化敘事模式。用大時空、大價值來定位文藝作品,作為中國文化的精髓已經深入觀眾的骨髓,形成了習而不察的效果。因此在海外音樂劇進入中國后,必然需要考慮文化背景的因素。
2020年12月24日,繆時客及亞華湖院線聯合出品制作的推理音樂劇《小說》中文版正式在上海人民大舞臺拉開帷幕,首輪演出共計53場,實現了票房口碑雙豐收。在首次引進音樂劇《小說》時,導演馬達就帶領主創團隊對其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本土化改編。從劇本到音樂,從服化到舞美,以及整體宣傳策劃,都與韓國原版有著本質的區別。為了讓音樂劇《小說》更加適應本土市場,主創團隊在不改變原有故事框架的基礎上,調整了戲劇內核,將其放置在更符合當代中國審美的語境之中。
該劇講述了1932年人氣連載小說《審判之罪》的作者格雷·亨特被發現在工作室里自殺。刑警休·戴克找到了小說編輯懷特·希斯曼,聲稱從格雷的書中發現了線索,并推理是懷特導致了格雷的死亡。音樂劇《小說》中文版由音樂劇演員鄭云龍、宗俊濤、于曉璘、黃冠菘、冒海飛、王培杰、王樂天聯合出演,不同的卡司搭配為觀眾呈現了截然不同的視聽感受。在簡單的故事架構之下,演員賦予角色靈魂與不同的性格特征,分別指向了不同的結局可能性。因此在演出過程中也引發了諸多針對劇情的討論,掀起了觀眾三次創作的熱潮。
四面轉臺舞美,帶來了更加流暢的敘事效果,扎實有效的多媒體使舞臺呈現擁有了更豐富的層次感。長達兩個月的駐演,更使得音樂劇《小說》相關內容全網閱讀互動量超3700萬,成為近些年中國演藝市場中的現象級音樂劇。2020年12月19日于無錫大劇院進行免費公開預演之后,現場觀眾也將其稱為“2020最值得一看的音樂劇”。在疫情逐漸穩定的特殊背景下,《小說》的火爆為演藝市場注入了活力,強化了內部循環體系,在藝術與商業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對于行業實現了正向回饋。
作為改編作品的中文版音樂劇《小說》,舞臺呈現上更加突出1930年代美國金融危機的時代感,與當下現實相連接。與韓版不同的是,中方主創將《小說》中的“義警”概念深入挖掘,作家格雷與編輯懷特之間的對立演變成了兩種價值觀的沖突,揭開的是割裂的社會矛盾。這種恢宏敘事改編將原版《小說》中的“室內情景劇”調性消解,為觀眾展現的是時代的厚重和本土化再創作的可能性。
更宏觀的視角,以小見大、以大演小的格局是中文敘事的習慣模式,而作為以音樂為載體的戲劇形式,音樂劇的歌曲也承擔著敘事的任務。只是從古至今,占據中國文學主導地位的形式從來就不是小說或戲劇,而是詩。演唱的抒情化便成了中國音樂劇的一大特色。在改編《小說》的同時,導演馬達對唱詞進行了重新梳理,使其更符合中文的演唱習慣,更容易被觀眾接受。因母語的天然感染力,加之具有針對性的再創作之后,音樂劇《小說》的歌曲便獲得了遠超原版的震撼效果。如劇中一首飽受贊譽的歌曲《結局》歌詞所示:
終于等到最后結局,
如狂風席卷世界,
散落空中的紙屑,
希望的火光終將熄滅。
意向化的描述,勾勒出了故事結局的蒼涼感,狂風、紙屑、火光等等概念被提煉出來成為觀眾眼中清晰可見的畫面,律感十足的音韻也抹平了生硬的翻譯腔。
又如另一首歌曲《夜空中的繁星》中的歌詞: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
跟隨來自心底的聲音,
任命運捉弄,我堅信,
黑夜盡頭,會迎來黎明。
這樣的文字是中文獨有的特色,它不承擔敘事功能,而是為描繪角色內心情感、平鋪作品氛圍存在的。
中國文學猶如中國哲學一般,是以不斷反復、流動和變化的方式構思,且同時強調流動的整體性,這與我們民族的思維方式息息相關。在重新梳理音樂劇《小說》的劇情脈絡后,故事呈現出了“事件”與“非事件”并列的現象,統觀性的思維影響著主創對于作品的改編,一個強大而又厚實的主體概念統領全局,讓這個發生在作家工作室的故事有了電影感,也被賦予了更大的敘事縱深。
作為近些年來中文音樂劇中少有的“大格局敘事”,《小說》探討了更加深層次的哲學意義,救贖與被救贖的雙向關系,剖析了作為特定時代背景下,人自身的身份認同及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成了一部值得研究與討論的作品。美國經濟危機、十余年前的殺人狂、跨越多年的校園霸凌案,這些連接起了現時空的情節,使其在最終一刻突然炸裂,也讓故事有了戛然而止的完整性。劇情發展的間隙有足夠的留白,讓觀眾想象、填充,即使在觀演結束后,這些縫隙也會被觀眾的各式奇思填滿,使得音樂劇《小說》舞臺外的生命力更為長久。
海外音樂劇進入中國,如果僅僅是復刻和“中文化”,那么作為從業者的我們便成了“文化的搬運工”,并未真正服務于本土觀眾,僅僅只是充當了海外價值觀、意識形態進入中國的助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中國藝術行業從業者在面對他國文化時的要求,也是通向至高藝術殿堂的手段之一。
中國音樂劇專業人才教育始于1992年,中央戲劇學院最早開設音樂劇專業,相較于歐美起步較晚,鄰國日韓的音樂劇產業也遠遠走在中國前頭,因此“三步走”戰略應運而生。從原版引進到中文版復刻,再到原創,每一步都預示著本土音樂劇產業的巨大變革、相關從業人員專業水平的飛速進步,同時也代表著市場的殘酷競爭。推理音樂劇《小說》此次展現的是中國本土創作者的自知與自覺,在原有作品的基礎上再創作的難度并不亞于原創,它需要突破重重桎梏,真正站在中國文化的基石上去思考,去服務中國觀眾;也需要打破海外音樂劇對本土市場的影響,提升中國藝術創作者的自信,培育屬于我們的受眾。在中國音樂劇三步走發展戰略的過程中,音樂劇《小說》在本土化的基礎上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提出了中文版音樂劇的另一種可能性,在2020年至2021年音樂劇市場上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