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軼峰
提 要:愛德華·卡爾《歷史是什么?》在解構歷史客觀性的話語建構中發生重要作用,然而其說過度混淆了歷史與歷史學,這種混淆與英語中“歷史”一詞的兩解傳統有關。類似的混淆在當代史學理論表述中屢見不鮮,但是即使在那些被作為后現代主義史學代表作品的著作中,可以看到對歷史學主觀性的深度關注和論說,卻難以找到明確否認作為過去真實的歷史客觀存在的嚴謹論證。歷史書寫和認識的主觀性與歷史本身的客觀性在統一的語境中討論,才可能避免片面性。后現代主義史學理論雖然具有一些啟發性,但在此問題上深化了誤解,應該加以辨析。
歷史學雖然在希羅多德時代就已經在西方文明中形成典范著作,其后綿延不絕,但是直至19世紀初期以前,歷史學在西方知識體系中地位卻是模糊的。是19世紀的歷史學家在現代學科體系的框架中為之爭得了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合法地位,然后對這一學科的理論化定義與闡釋也就興盛起來。19世紀的歷史學與該時代其他學科一樣,彌漫在啟蒙理性對于整體性、規則性、普遍性熱情的普遍氛圍中,科學、客觀、實證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提供了歷史學的基本觀念。當這種觀念推動的歷史學實踐達到某種巔峰狀態,而社會實際不斷地提示人們進行反省,哲學也變得日益內向和細膩的時候,對這個學科的定義就被重新推敲。20世紀前期,除了久已有之的對歷史知識通過實證累積的質疑外,被稱為“分析的歷史哲學”或者“批判的歷史哲學”的思潮,已經大大深化了對于歷史知識主觀性的探索。20世紀60年代初,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卡爾發表題為《歷史是什么?》的講演,把相關的思考推向更復雜的境地。
總之,在批評19世紀的各種生硬的客觀主義歷史觀、歷史決定論并強調歷史家的工作是滲透著主觀性的復雜過程時,卡爾混淆了歷史與歷史學,這種混淆與英語中歷史這一詞匯的兩解習慣有關,中文語境中的相關討論沒有對這種混淆加以辨析因而實際上深化了相關的誤解。
西方學者關于歷史定義的分歧肯定撼動了關于歷史客觀性的信念,而對于歷史客觀性的遲疑或者否定自然會導致對歷史可知性的質疑甚至否定。啟蒙時代以后的歷史學曾經一度把歷史的客觀性推到極致,把歷史理解為冥冥中無尚而自為的由一系列法則規定的東西,把運用理性來書寫的東西推崇為真理的化身。到了變動不居的社會現實映襯出現代性諸多缺失的時候,這種歷史觀就成了必須加以解構的對象。這時,質疑絕對化的啟蒙理性歷史觀,具有合理性。然而,目標的正當性并不直接決定結果的合理性。晚近史學理論家在嘗試重述歷史觀的時候,從一極轉到另一極,既提出了解構被絕對化的歷史客觀性觀念的論說,也把歷史的客觀性過度相對化了。
歷史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已然的人類經驗。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水流不息,今非昔比。已然之事,隨時間成為過去,人力既然無法逆轉時間,就無法改變已然之事實,所以歷史并不依賴于歷史學家才存在。人類在歷史成為學問和出現歷史學家之前,就懂得從過去發生的事情中汲取經驗和教訓。在結繩記事的時代,人類記取經驗的要求就已經非常強烈。所以,歷史并不依賴文本而存在。用最近大規模爆發的冠狀病毒疫情來說,全世界的人,包括科學家、醫生、歷史學家等等,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中不知道那個零號病人是誰,不知道疫情最初從哪里開始。就在大家都不知道的那段時間內,零號病人依然存在,并且把疫病傳播開了。這時出現零號病人的各種說法(文本),未經證實之前,都是猜測即關于事實如何的推斷,甲信此乙信彼,都不改變誰是零號病人這個事實。即使永遠無法確證誰是零號病人,此人依然存在過。證實之后,那個說法(文本)也不是歷史本身,而是關于那段歷史的符合基本事實的判斷或陳述。
關注歷史研究中歷史學家主觀性的作用是合理的,深入分析這種主觀性發生作用的方式,帶來史學理論研究的深入,但是這種討論,即使在一般被認為比較激進的具有后現代主義色彩的學者的言說中,也沒有達到清晰地闡述出否認客觀歷史本身的理論體系的程度。而只要承認歷史的客觀性,歷史就不應該僅僅在知識范疇定義,史學理論也不應該回避歷史學家如何使自己的認識、敘述、闡釋最大限度符合歷史真實的問題。
“歷史”一詞通常被賦予兩種含義,用前文所引陳新的話說,“一為歷史事實,二為對歷史事實的敘述(歷史編纂)”。作為歷史事實的歷史,就是過去發生的事情。這種歷史是外在于歷史學家的客觀事實,歷史學家對之可能知曉,也可能不知曉,或者半知半曉,而歷史學家的知曉狀態并不影響過去發生的事實本身,只會影響其自己的判斷和閱讀其重述文本者的判斷。歷史學作為一門知識的性質,就是盡最大可能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將認為其中重要者加以條理化的敘述,使其成為公眾知識。因此,“歷史”的第二義項,即“對歷史事實的敘述(歷史編纂)”是以最大限度地認識和表述第一義項所指的對象為目標的知識活動(歷史研究與歷史編纂)及其產生的結果(廣義的歷史著作)。這種活動只能通過具體的歷史研究者進行,其研究過程與人類一切知識探索活動一樣必定卷入研究者的主觀選擇、判斷、價值意識、水平狀況等等,所以具有很大的主觀性,也因而對于同一歷史事實的敘述文本可能千差萬別。這種差別絲毫不意味著作為“歷史事實”的“歷史”本身就是千差萬別的。既然“歷史”一詞具有兩個義項,“歷史”的性質也就是兩種,而非一種。為“歷史”的兩個義項分別做出定義,并不困難。進而,在明確區分兩個義項的前提下來討論歷史學的性質,也并非如晚近史學理論界的許多高深言論所顯示的那樣繁難。目前可讀到的諸多討論“歷史”性質的文本,并未清晰辨別兩個義項,甚至在將兩個義項混合、交錯使用的語境中試圖做出涵蓋“歷史”兩個義項的同一個定義。此類嘗試,都不成功。愛德華·卡爾的《歷史是什么?》就沒有實現這一目標,而是把問題復雜化了。與“歷史”一詞的兩解相關的分歧,只能通過將兩個義項分別定義來解決。
雖然目前關于“歷史”的定義多種多樣,但如果在區分“歷史”兩種義項的前提下看,即使后現代主義史學理論的先鋒學者,也并不否定客觀歷史的存在,并沒有哪個嚴肅的學者清晰、肯定地主張前述“歷史”的第一義項不成立。在此情況下,我們可以明確判定第一義項意義上的“歷史”之客觀性是普遍共識。關于“歷史”的主觀性的定義,都是關于“歷史”第二義項的說法,第二義項意義上的“歷史”其實就是“歷史學”。因而,歷史是客觀的,歷史學是主觀的。歷史學所研究、表現的對象是客觀的歷史,即第一義項的歷史,因而歷史學雖然是主觀的,但并不是隨意的或者無可評價尺度的。歷史學是關于歷史事實的學問。卡爾所討論的,主要是“歷史學”,但其用語始終與“歷史”混合,其所指也時或將兩個義項混淆。
回到前文所涉歷史學家“那高尚的夢想”問題,雖然諾維克自己歸納出來的那個“夢想”的表現并不清楚,但是他的核心目的是清楚的,就是要指出歷史學家無法達到研究的客觀性。他的這種主張,是在沒有區分“歷史”前述兩個義項的語境中表達的,在區分兩個義項之后就知道,歷史學家所做的工作其實就是憑借所了解的過去的事實(第一義項的“歷史”)所留下的痕跡(包括相關書寫、文獻、遺跡、后果等等)來判斷過去究竟發生了什么并將之表述出來(第二義項的歷史)。這種事情與我們日常生活中了解過去的行為在性質與基本邏輯方面并無不同——在這個意義上,“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每個人了解過去的思維方式,其實都與歷史學家一樣,根據證據做出判斷,從而可以知道自己從未到過的祖籍、從未見過的祖先,根據銀行的記錄知道存款幾多,出門許久仍能找回家門等等。也就是說,判斷過程的主觀性并不是達到客觀性的根本障礙。判斷所依據的證據充分,會比證據不充分有更大概率做出符合事實的判斷;判斷者實事求是,比判斷者輕易曲解有更大概率做出符合事實的判斷。既然歷史學家的研究可以達到不同程度的客觀性,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要明確,所達到的客觀性程度差異對于歷史研究說來是有意義的,達到的客觀性程度愈高,即第二義項的“歷史”愈接近于反映第一義項的“歷史”,則該項研究愈具有可靠知識的性質。其中包括,歷史學家可以做出一些完全符合過去事實的判斷,即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一。例如歷史學家知道農業曾經發生、古羅馬曾經有一個巨大的角斗場、秦始皇死后葬于某處等等。因為客觀性是可以一定程度達到的,所以追求客觀性就不是如同把果凍釘在墻上那樣一種本質徒勞的事情,而是歷史學家的本分。衡量歷史學家的工作之基本尺度,就是其符合歷史事實的程度。諾維克用輕率的論證方式抹殺了歷史學家追求客觀性的可能性和意義,也忽略了歷史學家判斷客觀性程度差異的含義。因而,“那高尚的夢想”所指的核心,即歷史學家對客觀性的追求,其實是歷史學家這一職業天然擔負的具有實際意義并可能實現的責任。
歷史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歷史學是研究過去發生的事情的學問,歷史是客觀的,歷史學是主觀的。把歷史等同于歷史研究過程或者歷史著作,是一種完全可以澄清的混淆。歷史學家必須重視其思想、解釋、話語技巧的主觀性,同時永遠不能無視那個最簡單的問題:這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