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富
提 要:明清商人對自身的職業身份認同具有鮮明的特點:價值型與工具型兼具;工具型認同遠多于價值型認同。明清商人的工具型職業身份認同所蘊含的價值判斷和價值期待,就是“去商人化”。“去商人化”使該商人群體從整體來看缺少一種持續經商的動力,大多數又回到了出發時的體制,這就難以希冀其開辟新的社會發展道路了,發端于15、16世紀的商業大潮在近代的落幕似已成為必然。
認同(identity),在漢語詞匯中,即是認可、贊同之意。身份認同即為個體對其社會身份的自我確認。人在社會上的身份是多重的,要充當多種角色。職業身份認同就是指個人對其所從事職業的認知和感受。明清商人地域分布廣,人數眾多,其職業身份認同必然多樣,不可能劃一,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型,即價值型和工具型。如果再進一步細分,價值型又可分為價值型A和價值型B;工具型也可分為工具型A和工具型B。共兩大類,4小類。
上引資料涉及徽州、山西、陜西、福建、廣東、云南等地的商人,地域分布不可謂不廣。類似資料在其它各地都有,且數量不少。這說明,明清時代的商人對其職業身份認同的4種類型是客觀存在的。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到,明清商人對自身的職業身份認同具有鮮明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價值型與工具型兼具,而價值型、工具型又分別可劃分為兩種類型:價值型A、價值型B、工具型A、工具型B,認同類型和程度存在較大差異。第二個特點是工具型認同遠多于價值型認同。明清商人分布地域廣,且人數眾多,其記載散見于各類史籍,要準確地計算出價值型認同的商人與工具型認同的商人的比率確有相當地難度,但可以做一大致地估算。茲以明清徽商和晉商為例做一粗略的統計。張海鵬、唐力行等主編的《明清徽商資料選編》共收有名有姓的商人約965人,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商人943人。其中,價值型認同商人247人,工具型認同商人696人。價值型認同商人約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商人總數的26.19%,工具型認同商人約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商人總數的73.81%,高出價值型認同商人總數47.62個百分點。再看看晉商。張正明等主編的《明清晉商資料選編》共收有名有姓的商人約191人,能確定其認同類型的商人共185人。其中,價值型認同商人28人,工具型認同商人157人。價值型認同商人約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商人總數的15.14%;工具型認同商人約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商人總數的84.86%,高出價值型認同商人69.72個百分點。由此可見,不論是徽商還是晉商,工具型認同商人皆遠多于價值型認同商人。也就是說,明清時期的絕大部分商人都是把經商當作一種謀生,或求富,甚至是隱遁的手段。第三個特點是從價值層面對業商完全認同,以業商為人生價值最高體現,并認為它不輸業儒的商人所占比率極低。在前文認同分類中,價值型A是完全認同業商的,但不論在徽商還是晉商中都占比很低。本文還是以《明清徽商資料選編》《明清晉商資料選編》為統計范圍的數據來說明這個問題。根據《明清徽商資料選編》的統計,認同類型為價值型A的商人約156人,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徽州商人總數的16.54%。在《明清晉商資料選編》中,認同類型為價值型A的商人僅約20人,占能確定認同類型的山西商人的10.81%。不論是徽商還是晉商,認同類型為價值型A的商人都沒有超過17%的比例?;谶@兩部商人資料集所做的統計,可能不無缺憾,但時至今日,它們仍應是較權威的商人資料集,且根據這兩部商人資料集所做的統計而得出的結論又是那么的一致。因此,對明清商人職業身份認同內部結構的分析是有相當的依據。
職業身份認同無疑是對社會意識、社會結構的能動反映。但一經形成,個人的價值判斷和價值期待就蘊含其中,并對個人行為和社會產生影響。那么,明清商人的職業身份認同對明清商人群體自身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它與明清商人群體在近代的整體衰落又有何關聯呢?
明清商人的價值型職業身份認同所蘊含的價值判斷和價值期待,與新教倫理中的“天職”觀念有些類似,即對商業的價值充分肯定,士商異術同心,儒賈相通,“良賈何負閎儒”,“賈何負于農”,業商是自我價值實現的途徑和方式之一。商人的這種職業身份認同應該是有利于商業的發展和商人群體自身的成長的。他們把經商當作一種事業去經營,敬業、自信,有利于商業管理智慧的積累以及整個商業文明的進步和發展。明清時期的經商大潮跌宕起伏,歷時數百年而不衰,驚艷世界,應與此有一定的關系。但極為可惜的是,持此種職業身份認同的商人數量很小,即使是在徽商、晉商中也沒有達到20%。據此推算,在其他商幫中也不會高于此數。由于數量太少,這部分商人的職業身份認同對明清商人群體的歷史命運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
明清商人的工具型職業身份認同所蘊含的價值判斷和價值期待,即是對業商既不“好之”,也不“樂之”,甚或“恥之”,將營商僅僅視為一種謀生、或用貧求富的工具和手段。他們在致富或基本目標達到后,經商的原初動力立刻或漸漸消失。這時,如果說他們還有價值的期待和追求的話,那就是“去商人化”。所謂的“去商人化”,就是不再為商業規模的擴大和商業資本的增殖費心勞神,而是竭盡所能地扮演非商人的社會角色,重塑社會形象,商業資本迅速轉化為社會資本、政治資本。持工具型職業身份認同的商人“去商人化”的路徑較多。
第五種“去商人化”的途徑是回歸土地,購置田園,農商兼資。時人普遍認為,土地是最安全的財富形式,它不怕賊偷,不怕火燒。因此,許多商人奉行“以末致富,以本守之”的觀念,將在商業領域積累的資本用于購置土地,收取地租。這在論及明清商業資本流向的論著中,多有述及,在此不贅。
上面我們把明清商人“去商人化”的路徑劃分五種類別,只是為了論述的方便。實際上,這五種類別是互有交叉的。如培育子孫業儒的,其目的也是做官,也購置有土地,也熱心公益,利人濟物;另如一心向學,以文行經術濟世的,也具有仁愛之心,急公好義;鄉賢也培育子弟奮進科場,占有土地。等等。但由此可以看出一個大的趨勢,“去商人化”是該商人群體目標價值追求的總體特征。持工具型職業身份認同的商人在“去商人化”以后的社會角色主要是學者、文學家、藝術家、官員、慈善家、鄉村社會精英、地主。他們有時候可能是多種社會角色兼具,然商業資本向工業資本轉化的極少。按照對徽商、晉商的粗略統計,持工具型身份認同的商人約占到商人總數的70~80%以上。他們的“去商人化”使該商人群體從整體來看缺少一種持續經商的動力,市場經濟的洗禮沒能塑造成他們的新的商魂,大多數又回到了出發時的體制,這就難以希冀其開辟新的社會發展道路了,發端于15、16世紀的商業大潮在近代的落幕似已成為必然。如將明清商人群體在近代的整體衰落僅歸咎于封建主義的壓迫,帝國主義的擠壓和戰爭的破壞等因素的影響,則會遮蔽對明清商人群體自身特質的清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