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潭
一
細杜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遠遠望去,宛如被隨意丟棄在廢墟里的一個舊雕像。
這樣一個早春的午后,春寒、罡風、凍僵后悄悄蘇醒的拆卸場地,空氣清新而干冷。一排螞蟻正在疾行,細蛇一般,穿過瓦礫、磚頭渣、爛菜幫、煤渣、廁紙漫延的骯臟的工地。
細杜掏出小雞雞,對著螞蟻澆了一番,熱氣騰騰的尿液把蟻群沖得七零八落,幾只螞蟻順著瓦礫片兒上的浮灰給沖下來,跌落進廢墟里頭,有幾只被淹在尿液里,掙扎了一陣就一動不動了,還有一些昏了頭的螞蟻定了神之后,重新拉起隊伍,繼續向前走。
半晌,他似乎對蟻群失去了興趣,瘦小的影子開始團在他自個兒的腳下,而后在他身后慢慢拉長。風欲吹起他干澀而骯臟的頭發,那不是頭發,似乎叫貼在頭皮上的一塊板結的粗抹布條更合適些。他的臉好像自打出生就沒好好洗過,灰塵好似一層一層地印進了他的皮膚里。這個臟不拉唧的孩子雙目卻有星光在閃動。他身上的衣裳是他的哥哥們穿過的,長短不一,露出了爹娘超生的馬腳。他的影子定格在他的前方,再往前,一道戴了青灰帽檐的白色圍墻,把這塊地嚴嚴實實地箍起來。
墻外面有什么呢?細杜很想知道,他隨手折了根枯枝條,就著尿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胡亂畫了起來。
地面上,很快出現一群歪歪扭扭的螞蟻,細杜對著自己的“杰作”,尋思著怎么能溜出去。
因為除了理發,他爹老杜堅決禁止兒子們出去,生怕給外面的世界誘惑了,安不下心來同他們夫婦一道過這禁欲般的生活。連洗澡都在場子上用涼水沖,一來省錢,二來強身。老杜的脾氣倔,兒子們沒少領教他的藤條鞭子。
“城里一出門,就要錢。你們老實蹲著,有空給砸倆鋼筋,掙學費,好好念書,出息了,將來你們有得玩。”老杜說。
細杜很羨慕三個哥哥,因為他娘不讓他出去。
娘說,“你哥他們都是學生,等明年你上學,娘也讓你爹帶你去發廊理發。”細杜似懂非懂。在他們家,理發是件大事,意味著有重要事情發生。諸如上學或者開學。
他悄悄問鍋邊,“三哥,發廊是干嗎的?”
“理發的。”鍋邊說。
“切,那地方不正經。”鍋腰說,見弟兄們將信將疑,又道,“里頭的女人,給錢就能摸一回胸。”
鍋邊說,“你摸過?”
鍋腰鄙夷地斜睨了鍋底一眼,“我可沒有,有的人就不一定了。”
鍋底的心頭掠過發廊女學徒的身影,趕緊掩飾說,“你們干活兒去,小心給爹瞧見了咱們在這兒偷懶,到時候可有咱們受的。”
兄弟幾個一哄而散。
他們的爹老杜是拆卸場地的工頭,活兒好,且跟老板沾點兒親。外面接活兒不易,老板在外頭四處張羅,場子上的事就交給了老杜,說這樣放心。老杜心里頭明白,一直盡心盡力帶著伙計們。他婆娘跟在后頭,一邊在工地做飯,一邊不停地生娃。一家人團在屋內,兩張鋪,木板搭的。細杜跟爹娘睡一張,三兄弟睡另一張。
一晃,他們一家已隨工程隊在拆卸場地住了幾年。大熱天一過,細杜也要上學了。想到他娘說過,上學前可以走出場子,去發廊理個發,逛個公園,細杜就很興奮,終于,他要跟上哥哥們的節奏了。
娘說,“討生活就是為這張嘴,這娃大名就叫鍋蓋吧。”老杜瞅見院內有一棵粗壯高大的杜仲樹,樹干筆直,樹冠如傘,就說,“別鍋蓋鍋蓋的了,杜仲這個名字好,就叫杜仲吧。”
老杜家的說,“啥子杜仲?”
“老人說是藥材樹呢!”老杜咂巴著煙,不無得意地說,心里盤算著,等手頭這工程做完了,就找個買家,把這棵樹脫手,說不準能賣個大價錢。
“不吉利!”老杜家的脫口而出。
老杜威嚴地橫了婆娘一眼,“就叫這個,有文化。”
做娘的戧不過男人,嘴里嘀咕著,作罷。細杜不管這些,他在屋里頭的墻上做了記號,再過上個把月,他就可以大模大樣地同哥哥們一起出去了。
二
杜仲樹下是老杜用廢鋼管做的單杠吊環,幾個石頭碌碡,幾個小犢子平時就在這里練武強身。老杜工余,也會玩上幾把。拆卸場地成了少年們的戰場。他們手持棒棍,在破木板、壞門窗和粗細不一的廢鋼筋堆中間穿梭叫罵著,追逐打鬧,聲音脆亮,響徹天空。他們有時也一字排開,對著隨處開放的狗尾巴草、巴根草、野蘆葦撒尿,老板和伙計們見狀開懷大笑。
老板滋溜著老酒,對著老杜說,“好材料。”
老杜明白老板的心意,欠身感激道,“都是托你的福,讓他們有得吃,有得住。”
“好好培養,這些小子將來塊塊都是好材料。”老板又說。
“就是細杜,這娃兒,不太一樣啊。”老杜說。他對著遠處的細杜,喊道,“細杜啊,到爹這兒來。”
細杜聞聲,眼睛朝這邊瞟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畫畫。
老杜嘆了口氣,“唉,要是個女娃就好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望著細杜,一地陽光,小娃娃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工程隊里的活計太多了,就好似面前的一座金山,不去采,就虧了的樣子。每一塊混凝土都要仔細砸開,抽出鋼筋。老杜夫婦很滿足,像他們這樣沒文化、沒技術的,在陌生的城市能有這樣的一個容身場所,每天下來有活兒干,鍋里有飯有菜,知足啰。
老杜沒有破碎機,整天鉆在廢墟堆里砸鋼筋,干這活兒有技巧,全靠自己手腕上的勁道。一家六口,六張嘴要管。小犢子們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一頓接上一頓,一袋米,半個月下來就能見底。娃兒們的嘴是沒底的籮筐,總是填不滿。老杜尋思著,活兒有得干,等娃兒們大了,將來還要在這城里安家,不能老打游擊。人活一輩子,得有想頭才行。
老杜家的手巧,要說的話似乎都讓一雙手干掉了。一大家子的活兒,工程隊十多個工人的飯菜,洗衣晾被,忙得屁股都挨不上凳子。娃兒多,好養活,四個泥猴子一個帶一個,不餓著凍著就行,平時隨他們去。
三個大的小蔥似的往上拔節,整個暑假就在拆卸場地幫老杜打下手把子,搬磚頭運廢鋼筋條子,細杜也會跟著忙碌。小犢子們逐漸接上了力,老杜夫婦看著心里寬慰了許多。
還有一周,秋學期就要開學了。老杜家的讓鍋底帶細杜去理發,鍋底興奮領命。
頭一次走出拆卸場子,馬路干凈寬敞,行道樹高大粗壯,可空氣把遠處路邊攤的燒烤味、花蛤味、小龍蝦味混合成一種叫人咽饞鹵的氣味,細杜貪婪地呼吸著,高興得要飛起來,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城里人的生活可真好啊。
小區旁邊的三色光柱很快到了眼前,大白天的仍泛出白光。鍋底的眼睛閃爍起來,他拉了拉細杜的手說“到了”,就熟稔地推開發廊的門。
一陣小發廊特有的香氣頓時撲面而來。
三
理好了頭發,細杜變成了一個干凈的娃娃。想到隔幾天就要上學了,他頭一次把幾個哥哥甩開。
他要去干一件事。
很快,他靈猴般爬上屋后的高墩。這是整個工地里最高也是最險的地兒,之前是系統職工宿舍樓,為了搶工程進度,上頭要求全部破壞性粉碎,工程正負零,凈地交付。老板好說歹說,手工拆了一部分的工程勉強才留置到現在。盡管廢料橫七豎八,不管怎樣,總能淘點東西出來。
想到之前他搜羅的不少寶貝都藏在里面,他不由得加快了貓身弓行的步伐。那是些拆遷戶丟棄的舊玩具,他要趁他爹他們動手之前,把這些東西轉移出去,這樣放學之后,他就能拿出來玩玩。尤其那里面有他鐘愛的半盒畫筆。
他貓身鉆進幾處快要倒塌的屋梁和鋼柱平空架出的洞內,小小的身子擦過,便有不少碎石塊和瓦塊直往下掉落。他似乎是天生的長在廢墟上的孩子,石塊瓦塊落下,他卻總是毫發無損。他有點小小遺憾,唉,就是把剛理的頭發弄臟了。
這么想著,他不自覺用手去捋頭發。
手臂上揚至頭頂,他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物件,一根木頭柱子從他身后砸了過來,他靈敏地閃身避過。柱子直挺挺地向前撲倒,驚起他腳下散亂的碎磚,他一個趔趄,猛地摔倒。
細杜醒來時,好似剛做了個夢。他爬起來,左右看看,天已經黑了,荒野里蛙鳴映襯出工地瘆人的靜,一聲一聲落在地上的腳步,在曠野中無端地露出了鬼氣。他已忘記晌午出來的目的,燈遠遠地照過來,像是召喚他回家。他揉揉頭,有些腫脹。他娘見他回來,到灶上取了吃食給他。見他懨懨的,又一身灰,也沒多問,搞拆卸這行當,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做娘的倒些菜油,往他頭上抹了抹,也沒當回事。
緊接著,幾天下來,細杜走路、說話也慢了下來,眼神不似從前的靈動,變得有些呆滯。他娘沒怎么在意,說怕是丟魂了。帶了細杜去找摔跟頭的地方,細杜不明白,娘說,“到了那地兒,跟土地老爺打個招呼,你的魂就會回家來了。”
細杜似懂非懂,路也不大記得清楚,隨手指了個地兒,他娘就把他摁在地上,用手指拈了灰土,抹在兒子摔出包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詞。細杜茫然,由著他娘擺弄。
又過了幾天,細杜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兒。娘說怕是感冒了,就讓鍋底買些柴胡沖劑喂細杜喝。細杜抗拒,細胳膊細腿兒亂抓亂踢,鍋底就讓兩個兄弟壓的壓,摁的摁,捏著鼻子往嘴里灌藥。如此,折騰了十來天,已過了開學的時間,細杜仍懨懨的,倚墻靠壁,大熱天的,手也籠在袖中打盹兒。鍋邊問爹娘,細杜什么時候能去上學,說興許上了學有小朋友玩耍,細杜的病能好起來。
老杜和婆娘忙著各自的事,說,“小娃娃上個小學,早幾天晚幾天,不礙的。”鍋邊不滿,可又奈何不了爹娘,只是教細杜扒著指頭數數。細杜似乎也忘了要入學的事,數著數著,就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若有所思的樣子,鍋邊只得用手指摁著細杜的額頭,一聲長嘆。鍋腰冷冷地注視著,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
漸漸地,細杜一天比一天地消瘦,身體好像突然被塞進了某個容器,里面的水分一點點地直往外蒸發,皮膚干澀,緊緊地貼在骨頭上,手上的筋脈也收縮起來,顯出老態來。鍋底和鍋邊憐憫難過,又無所適從。鍋邊對著細杜伸腰扭骨搖屁股,想逗兄弟笑,可細杜卻無動于衷。
鍋腰說,“幼稚,你們別費勁了,他馬上就要變成木乃伊了。”
鍋邊眼睛冒火,上去就與鍋腰扭打起來。鍋腰犟頭,揩去嘴角的血,狠狠地說,“你們別自以為是,你看他那樣,跟活死人有什么差別?”
鍋底看著弟弟,突然害怕起來,他央求娘,“趕緊把細杜帶去醫院吧。”
老杜家的將信將疑,說,“小娃娃家,能有什么毛病?別大驚小怪的。”
鍋邊粗暴地一把搶過娘手里的鏟子,拖起娘的手就往外跑,鍋底則抄起細杜扛到肩上,一路狂奔。
診斷下來,細杜真的是病了,連醫生也找不出原因。
好好的孩子為何突然生了怪病,一家人不得而知。做娘的以淚洗面。三個兒子一天一天地往上長,細杜卻在一天一天地往回縮,老杜開始還對著這個老兒子有些盼頭,慢慢地,他卻起了疑心,瞧老兒子這小身板小模樣,哪里像是他老杜的種。老杜也不吭聲,仍是白天干自己的活兒,但夜里頭犁地帶了惡狠狠的意味。婆娘把被子拉上來蒙到細杜頭上,細杜不明白,爹和娘這么發狠為的是啥。他哧哧地笑著,躲在被窩兒里,一動不動。
四
在工地上干了一天活兒的漢子們,每天最愉快的事莫過于老杜家的灶房。熱氣騰騰的飯菜與她略顯瘦削的身影,對這些長年在外的男人們有著安定般的催眠作用。老杜家的在這群饑渴的漢子堆里方顯出作為女人的本色,灶臺是她的舞臺,領子是領子,腰身是腰身,打扮得周一正二。她纖弱的身影與她給各人盛在碗里的飯菜,卻似吊在二廊梆上的紅辣子與臘肉,扎扎實實地拴住了漢子們的心。
老杜心情好的時候,躺在婆娘曬得干松的被褥里,沒來由地就很擔心,沒來由地嘆氣,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撫摸著細杜的臉,細杜安靜地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似睡非睡,上面有好看的圖案,這些圖案是怎么雕刻上去的,細杜很想搞明白,但始終也搞不明白。各種各樣的問題堆在他的腦子里,時間久了,便成了一團亂麻。自打醫院回來,他就像給施了魔咒一般,身子就像一塊被擰干了的舊抹布。他幽靈般地在人們的視野里忽進忽出,腳步越發輕了。
鍋底和二弟三弟在鬧騰的大人們中間,顯出不一般的成熟來,青春期的疼痛與敏感伴隨著嘴唇上方的胡楂兒,仿佛有外力牽引似的正在努力地扯著往外拔,少年們把細杜的事情很快拋在了腦后,簡陋的工棚里已經按不住他們的激情與夢想,鍋底已經從初中輟學,在工地干活兒,腦子里滿是理發店的那個豐滿的學徒少女。鍋腰已經正式拜老板為干爹,跟在老板后面出入些場合,盡管年紀尚小,眉眼之間已經是不一般的精明。他與老大鍋底天生有些隔閡,在他眼里,鍋底是將來要走父親老路的,是愚忠的翻版,意味著將來要彎腰弓背在廢墟堆上永遠賣苦力的標記,特別是對老大鐘情理發店女學徒的行為,更是無法忍受,在他眼里將此視為低俗無為的象征。還有那老三鍋邊,熱起來猶如脫韁的野馬,冷起來老是一個人待在工地上出神,忽冷忽熱的。看著細杜的眼神卻是出奇的溫柔。鍋腰惡狠狠地想,都他媽的有病,你們的生活將來啥樣,哼,明明白白地寫著了。
漢子們看到老杜玩石鎖和在工棚里各懷心思的少年們,在心底憐憫的同時不免又疑惑,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哥哥們,莫非不是老杜的種吧?老杜對漢子們又憐又妒的復雜心理心知肚明。明明白白細杜這孩子,沒有半點像自己,他把工棚里的漢子挨個兒在心里琢磨了個遍,搖搖頭,唉,你說人要有思想干啥子,干啥子嘛,老杜無端地痛苦起來,他不能嘆息,只好把這痛苦當成手里的石鎖玩命似的掄著,那些個漢子看著熱鬧,一個勁兒地吼著“好”“好”,哪里曉得老杜心里的這般苦。老杜出了一身大汗,沖個澡,心緒就能平靜下來。
老杜家的在漢子中游刃有余,聽憑老杜搞不定的事體,只要那人被她喊到灶房,不久就會垂著頭喪家犬似的乖乖圍著老杜的腳后跟轉。那灶臺后面的魔力究竟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漢子們對他婆娘的虎視眈眈,在落到老杜眼里的同時,也烙進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里,他的怒火已經躥上胸膛,似乎只要躥出,整個工地都會熊熊燃燒起來。
這個年輕的面孔死死地盯著灶房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出工的漢子們只要看到他牽著細杜,不免嘆息,“這娃實誠。”誰也沒料到這娃心火已起,羞辱與憤怒讓他恨不得要一把火把這里燒干凈,或者直接用推土機把這兒夷為平地,方能解恨。
這天,又一個漢子邊扣著褂子邊從灶房往外走,一會兒,老杜家的一臉紅撲撲地拎著泔水桶跟了出來。鍋邊攥著細杜瘦弱的手腕越攥越緊,恨不得要把它攥斷。他撲將上去,對著那漢子就是一頓悶拳。
老杜家的一下子白了臉,想喊,卻又忍住,只是死命拉扯著鍋邊。那漢子落荒而逃。細杜站在一邊,臉上木木的,不曉得是何表情。
鍋邊怒視著他娘,老杜家的眼淚在眼窩里打著轉轉,終于沒落下來,她冷冷地說,“你走吧。”
鍋邊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恨恨地看著他娘,細密的皺紋已經爬上她的額頭,幾根白發在頭頂顯得觸目驚心,終于,他未發一言,狂奔而去。
老杜家的平靜地理了理衣裳,把細杜帶進灶房,案板上一塊用油紙包著的豬頭肉,正冒著油光。她平靜地剁了一大塊,塞到細杜手上,那孩子狼吞虎咽起來。
到了飯時,收了工的漢子們團在灶房吃飯,挨了打的那位,遠遠地蹲在墻角扒飯。人堆里獨獨不見鍋邊,老杜家的和往常一樣地有說有笑,也不理會。女人身上的每一點變化,老杜鼻子一嗅就能明白。
桌上一大海碗的豬頭肉,一大盆白菜豆腐湯,漢子們悶頭禿嚕禿嚕地吞咽,朝著那喝著清湯的漢子開玩笑。老杜則一本正經地坐著,氣氛是明擺著的怪異。他曉得這是婆娘籠絡人心的手段,要不是這些漢子一年到頭幫襯,他家四張嘴就夠老杜鬧心的了。在他們這個行當里,今天還在一個被窩兒里的人,明天說不準就會躺到另一個被窩兒里。女人用她特有的方式鞏固了老杜的地位,養大了他的兒子們,老杜卑劣地想,還能咋樣?還能咋樣?
也許,就這么著吧。
五
老杜帶回一蛇皮袋的玩具,倒出來,有缺胳膊少腿的變形金剛、給畫上胡須的哆啦A夢、掉了輪子的遙控汽車、半盒各種顏色的油畫棒,細杜對他爹的熱情表現得很淡定。他的這種沒有絲毫反應的神情讓老杜很不愉快。但細杜的孱弱又讓他堅硬的心柔軟起來。這些帶回來的東西,是他在工地花了半晌的工夫才湊齊的。然而,他哪里知道,這些東西就是細杜收藏的那些寶物呢。
細杜漠然地審視著這些物什。老杜眼巴巴討好似的望著他,慢慢地,細杜的眼神鎖定在那半盒油畫棒上,老杜趕緊把盒子放在衣服上死命地擦,遞給兒子,看著細杜雞爪一般的手掌,沒來由地,老杜的鼻子有些發酸。
細杜抓著那個盒子,慢慢地,他的臉上生生地向兩側擠出一道皺紋來,平時死魚般灰白的眼珠子,居然靈動起來。表情也好似啟了封印一般,在冰封的湖面上扯出了一道難得的漣漪。如今,這道來之不易的水波紋,讓老杜不禁喜極而泣,他朝細杜揮揮手。
細杜轉身,跑向工地。日光將他小小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他健步如飛,在斷瓦殘垣上。腳步穿越過那些由破碎機拆解開來,倒塌掉的或高或矮的墻,他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似乎有太多的東西即將噴涌而出,迫不及待地要借助他爹給他的這幾支油畫棒表達出來。
終于,在一塊相對寬大平整的墻體下面,他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堵插在廢墟中間的樓房墻體,四周是斷瓦殘垣,玻璃碴在陽光下碎成一地銀屑。他靈猴一般攀爬上廢墟,風把他的衣裳吹起來,陽光下,他虔誠地握著筆,宛若天使,任那些在進入時光容器之前的美好記憶和向往,一筆一筆地在寬大的堅硬的畫布上淋漓盡致地渲染開來。
歪歪斜斜的糖果屋城堡,穿著白色泡泡裙的小女孩,親子園里的游戲,小熊、山羊與長耳朵的兔子手挽著手,綿延不斷的魚形火車從墻這一頭繞到那一頭,這是一條會飛的魚呢。很久以前,他從其他拆卸現場也看到過,墻縫里頭,有時真的會有被泥封住的魚。他想在這畫里頭,讓那條魚重新飛起來。
終于,他停下來,退后幾步,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轟轟烈烈而又生機勃勃,笑容在他的臉上綻放開來。是什么東西在指揮著他、驅使他,把他要說的話通過畫筆表現了出來,此刻,他滿腦子的問號似乎瞬間有了答案,他把這些答案都繪在了墻上。
這一夜,細杜是蜷在墻角下度過的。他縮成一團,抱膝一動不動地坐著,月光之下宛若一塊干瘦而堅硬的石塊。在這巨石陣中間,他的頭腦呼嘯著穿越現實,與他在墻體上手繪的情境融為一體。其間,他也清晰地聽到他的母親和哥哥們喚他的聲音,他的心里掠過一陣不安,稍縱即逝的不安,很快這種不安就被那漸行漸遠的呼喚聲帶走,他把臉貼在那堵墻上,始終漾著微笑,滿足而幸福。
六
“你家小鬼沒給磚頭拍死,真是萬幸。”漢子們都說,對著老杜說,也對著在伙房悶頭做飯的老杜家的說。這話里頭有試探的成分,夫妻倆都沒吭聲。漢子們嘀咕,心里巴不得這個娃娃早點死去才好。城里死個人也比鄉下要金貴,聽說對非正常死亡,賠償要多出幾十萬呢。他們暗自猜測,如果這個廢物死掉的話,這家子就能憑空得到幾十萬的賠償。這樣子,大兒子鍋底連婚房都有了。
工間,老杜吸著煙,頭腦里尋思著漢子們的話。他的臉上布滿了灰塵。把頭深深埋進煙霧里,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漢子們怎能不心有余悸?今兒一大早,他們幾個上工,叮叮當當敲了半天,直到走到墻角,看到細杜不動聲色地蜷在那里,頓時嚇了一跳。一個漢子把他從石堆里拎出來。“作死了,死小子。”漢子罵罵咧咧。
“滾遠點,倒霉蛋,別讓老子看到你,一身鬼氣。”另一個漢子在細杜的耳朵上擰了一把。細杜感覺不到疼,只是怪異地盯著面前的人。
“再死人似的盯著俺,把你的小雞雞割下來。”第一個漢子又兇他。
漢子們哄笑起來,你一言他一語,“你是撈不到他娘,拿這小子撒氣。”
“當心老杜找你晦氣。”
“老子不怕,大家一起合伙養性命,哈哈,或許這小子死了,老杜才能直身。”
細杜癡癡地看著那堵墻,那上面的物體似乎都在向他招手。漢子們把他搡到一旁,手拿鐵錘,爬上廢墟。他們中標拍下這塊地,實在沒多少賺頭。這幢樓房是老職工宿舍樓,幾十年的老建筑了,來錢的也只有這堵墻里的鋼筋了,廢鋼材價賤,砸一根是一根,生計是越來越不好維持了。
幾個漢子爬上去,騎上墻,手中的鐵錘落下。磚渣與石塊飛濺開來,灰塵咆哮而起。
細杜猛然醒悟過來,他飛也似的攀爬上去,發了瘋一般用力扯著其中一個漢子的褲管。那漢子嚇得面色煞白,騎在墻上大叫著直晃蕩。其他幾個漢子連忙下來,眼疾手快拖開細杜,這孩子在漢子們手中掙扎不已,喉嚨里咕嚕不清,他的唇形似乎要發出“魚”的聲音,似乎要扯開嗓子大叫,但是聲帶又似乎給勒住了一般,誰也聽不懂他的嘴里說的是啥。
聽到吵嚷聲,鍋邊掄著榔頭遠遠地沖了過來,他憤怒道,“對他,你們也下得了手?滾,你們都給我滾。哪個再砸這墻,我就砸斷哪個的腿。”漢子們曉得這三小子的犟,得罪不起,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細杜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再嘶喊。
砸了一小半的墻,留了下來。
鍋邊沮喪地把細杜攬在懷里。墻壁上已經變形的魚形火車,魚頭與扭曲的身子拉拉扯扯地似乎要斷裂、分開。
七
這以后,細杜又病了一場。奇異的是他的眼睛不再是死魚目,而是灼熱得似乎要噴出火來,一副要將東西燃燒成灰燼的模樣。他寸步不離那堵墻。
怕他凍著,鍋邊給他支了頂小帳篷。
一家人都在各忙各的。
鍋底成天往小發廊跑。身上的錢沒幾天就花光了,然后他就到灶房里跟老杜家的要。老杜家的恨恨地低聲罵道,“那個發廊是個無底洞,不把你榨干不算完事。你成天把魂落在那兒,不把那丫頭肚子搞大不算完事。”老杜家的連續幾聲不算完事,鍋底只當是耳旁風,拿到錢是硬道理,沒錢哪能曉得那丫頭的好。
老杜家的逐漸地顯出了向中老年婦女邁進的老態,對著三個比門板高的兒子,心里是說不出的恐慌。看到老大這樣,這只手接不到那只手,心里又氣又急。鍋腰整天跟著老板東席頭西席口地喝酒,每天一身酒氣回來往床上一橫,胡言亂語,又唱又鬧。那鍋邊自從捅破他娘與漢子們之間的那張紙,更加寡言,遠遠地躲著他娘,頭低著,腰也蝦米似的弓著,只有跟細杜在一起時,他才會把戒備與仇恨放下,蹲在細杜身邊,摸摸他的頭,半晌不發一言。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遠遠看去無不令人心碎。老杜家的不敢在男人面前啰唆,瞅空就把漢子們挨個兒找來哭訴,籠絡漢子們的意圖越來越明顯。一來二去,漢子們就有點煩她了,給錢也不似從前利索,老杜家的就罵,沒良心。那些漢子權當沒聽到,該做啥做啥。
那堵墻,終于還是倒塌了。
一場暴雨,將原本松垮的墻體瞬間就沖塌了。雨水把墻繪沖得七零八落,糊成一片,只留下當初落筆時在墻上的印痕。細杜出奇的平靜,蹲在離墻體不遠的帳篷里,雙目灼灼地盯著。
漢子們絞鋼筋,抬石塊,一片繁忙。鍋腰已經正式替老板在另一個工地接活兒了,漢子們再眼紅,也無濟于事。人家頭腦精明。那個犟小子鍋邊話越來越少,玩石鎖、練鋼鞭卻是玩命得很,走到哪里,一身的疙瘩肉和在手中作舞的鋼鞭如赤練蛇一般,總是有意無意地甩向那些漢子,逼得紛紛避讓開去。私下里,漢子們已經打起了秋后散伙的小算盤。
在軟塌塌的墻泥中,細杜似乎看到,那列魚形火車已經騰空飛起,糖果屋像天女散花一般灑向一條開滿鮮花的大道。這些幻象催促他、驅使他又誘導著他,從廢墟出發,向外游蕩了。
他心頭晃動的始終是發廊的三色光柱。他喜歡從小發廊的碎頭發里面散發出的各種氣味。小發廊的女子因有鍋底的幫襯,已正式盤下了店,做起了小老板。一頭半紅半紫的亂發頂在她的頭頂上,招牌一般,露出她的職業的底子來。她雖肥胖,卻因青春而顯出別樣的嬰兒肥,皮膚能掐出水來。鍋底沉浸在她的水波紋當中不能自拔,工余所有的時間都泡在了這里。
細杜蜷縮在某個柜角,一動不動,像只小狗。小老板常跑到路邊的小食攤上,給細杜買吃的。細杜一邊吃,一邊拿眼睛脧著她。吃完后,用他的小舌頭去舔沾在嘴角的菜屑。而后,變戲法一般,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繩子,雙手朝小老板面前一伸。
小老板嚇了一跳,連忙往一邊躲閃。
鍋底摟著她說,“別怕,這小子高興起來就喜歡玩這個。”說著三下五除二用繩子把細杜的兩只手捆了個結結實實,像只狗一樣牽著,細杜興奮得滿面潮紅,兩只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小老板接過繩子,細杜愈加興奮起來,嘴里發出莫名的咕嚕聲。他們在逼仄的小發廊里笑得東倒西歪。
就這樣,小發廊的生意突然火了起來。原來是男客們居多的小發廊,現在女人、老人,還有孩子們都來了。人們在小發廊里按摩或者洗頭之余,順便觀賞小老板與細杜的游戲,在他們看來,這額外添加的表演,無疑屬于加料菜一般。鍋底歡快地給小老板打下手,遞毛巾、上發卷。有時候,顧客們會充當牽引者,把細杜牽在手里在小發廊里兜著圈子。
大家都很快樂。
這天下午,鍋腰與鍋邊打小發廊門前經過,聽得里面歡聲笑語,就住了腳。在門口殺魚的女徒弟見來了倆身強力壯的青年漢子,連忙笑著迎上去。鍋邊進屋見了細杜,猛地一怔,對著拉著繩子笑得前仰后合的顧客,頓時火冒三丈,上去左右開弓,一下子掄了那人十多個嘴巴子。女徒弟拎著鮮血淋淋的殺魚刀尖叫著,“殺人了,殺人了。”一屋子看熱鬧的人見狀連忙躲閃出去報警。
鍋腰見勢頭不對,上前抱住怒氣沖天的鍋邊,不明所以的細杜驚恐地看著鍋邊被鍋腰抱住,順手奪過女徒弟手里的尖刀,對著鍋腰的后背狠狠刺去。小老板將呆若木雞的鍋底推到門外,尖厲地對著呼嘯而來的警車叫道,“110,110。”
偌大的鏡子里,兩張長滿青春痘的年輕卻驚恐萬狀的臉,另外一張小臉卻笑意盈盈。那順著尖刀淌下的血,像極了細杜繪在石墻上的那條會飛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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