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名片】
楊絳(1911-2016),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
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由她翻譯的《堂·吉訶德》被公認為是最優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行了70多萬冊;她早年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臺長達60多年,2014年還在公演;楊絳93歲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96歲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102歲出版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
2016年5月25日,楊絳逝世,享年105歲。
【寫作風格】
楊絳文學作品語言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其沉淀簡潔的語言,看上去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然而平淡不是貧乏,陰晴隱于其中,經過漂洗的苦心經營的樸素中,有著本色的絢爛華麗,干凈明晰的語言在楊絳筆下變得具有巨大的表現力。
楊絳的文字韻致淡雅,獨具一格,難得的是,當她用這潤澤之筆描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擁有不枝不蔓的冷靜,比那些聲淚俱下的控訴更具張力,發人深省。
【世人評價】
蘇東坡有詩云:“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北京三里河的國務院宿舍區,是楊絳居住了37年的地方。院子外國務院部委云集,院子里滿是翻新外墻的腳手架,103歲的楊絳靜悄悄地隱身在一片喧鬧中。
前幾年,院子里的鄰居還能見到楊絳,她散步、鍛煉,尤其喜愛跟小孩子玩玩。近來,鄰居也少見她了。楊絳的“隱”并非因為年歲高了,而是她習慣了。“錢鍾書先生在時,他們夫婦就常年生活在這種狀態里。”朱虹說,“很難把他們同整天跑這個會那個會,到處演講的‘專家聯系起來,他們跟這些事一點關系都沒有。”
楊絳,一向溫厚幽默,但容不得假與惡,尤其容不得對丈夫錢鍾書的任何冒犯。去年,她做了一件全社會關注的事——通過法律程序,緊急叫停某拍賣公司對錢鍾書、錢瑗以及自己的私人信件的拍賣,并且在今年4月打贏官司,獲得20萬元賠償。她當然不是為了賠償,而是為了守護已故的丈夫和女兒。
還有一件事,楊絳已堅持13年。2001年,她和清華大學簽訂協議書,將錢鍾書和她當年上半年所獲稿酬72萬元及其后他們發表作品獲得的報酬,全部捐獻給母校,設立“好讀書獎學金”,幫助愛好讀書的清寒子弟完成學業。隨著錢、楊稿酬的不斷累積,“目前本金達到1400萬元”。而且,楊絳還會和獲得獎學金的“小友”“讀書的種子”見面聚談。
她靜悄悄地隱身,又在靜悄悄地影響這個時代。
(節選自傅小平《楊絳:這個時代最惦記的隱士》)
【經典掠影】
陰
一棵濃密的樹,站在太陽里,像一個深沉的人;面上耀著光,像一臉的高興。風一吹,葉子一浮動,真像個輕快的笑臉;可是葉子下面,一層暗一層,綠沉沉地郁成了一團幽靜,像在沉思,帶些憂郁,帶些恬適。松柏的陰最深最密,不過沒有梧桐樹胡桃樹的陰廣大,蔭蔽得多少地畝。因為那干兒高,樹枝奇怪地盤折著,針葉緊聚在一起,陰不寬,而且叫人覺得嚴肅。疏疏的楊柳,篩下個疏疏的影子,陰很淺,像閑適中的清愁。幾莖小草,映著太陽,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閃耀著,地下是錯雜的影子,光和陰之間,郁著一團綠意,像在低頭凝思。
一根木頭,一塊石頭,在太陽里也撇下個影子。影子和石頭木頭之間,也有一片陰,可是太小,太簡單了,只看見影子,覺不到那陰。墻陰大些,屋陰深些,不像樹陰清幽靈活,卻也有它的沉靜,像一口廢井、一潭死水般的靜,只是沒有層疊變化的意味,除非在夜色中,或者清曉黃昏,地還罩在夜的大陰里,那時候,墻陰屋角,若有若無地懷著些不透的秘密。可是那不單是墻陰屋陰了,那是墻陰屋陰又罩上了夜的陰。
山陰又寬坦了,有不平的起伏、雜亂的樹木。光從山后過來,捎過樹木石頭和起伏的地面,立刻又幻出濃濃淡淡多少層的光和影,隨著陽光轉動,在變換形狀,變動位置。山的陰是這般復雜,卻又這般坦蕩,只是陰不濃密,不緊聚,很散漫。
煙有影子,云有影子。煙的影子太稀薄,沒有陰。大晴天,幾團云浮過,立刻印下幾塊黑影,來不及有陰,云又過去了。整片的濃云,蒙住了太陽,夠點染一天半天的陰,夠籠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于是天好像給塞沒了。晦霾中,草像凄惻,樹像落寞,山鎖著幽郁,海壓著憤恨,城市都沒在煙塵里,回不過氣的樣兒,沉悶得叫人發狂,卻又不讓發狂。重重地住在沉悶里,像那棵樹,落寞地裹在一重皮殼里,像那草,乏弱得沒有了自己,只覺得凄惻。不過濃陰不能持久,立刻會變成狂風大雨。持久的陰,卻是漠漠輕陰。陰得這般透明,好像誰往空中拋了一匹輕紗,輕薄得飏在風里,雖然撩撥不開,卻又飄忽得捉摸不住,恰似初識愁滋味的少年心情。愁在哪里?并不能找出個影兒。缺少著什么?自己也不分明。蒙在那淡淡的陰里,不是愁悶,不是快活,清茶似的苦中帶些甜味。風一吹,都吹散了。吹散了嗎?太陽并沒出來,還是罩在輕陰里。
夜,有人說是個黑影。可是地的圓影,在月亮上,或是在云上,或是遠遠地投射在別的星球上。夜,是跟著那影子的一團大黑陰。黑陰的四周,滲進了光,幻出半透明的朝暮。在白天,光和影包裹著每件東西。靠那影子,都悄悄地懷著一團陰。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陰模糊了,滲入了夜的陰,加上一層神秘。漸漸兒,樹影,草陰,墻陰,屋陰,山的陰,云的陰,都無從分辨了。夜消融了所有的陰,像樹木都爛成了泥,像河流歸入了大海。
(作者楊絳,選自《雜憶與雜寫》)
賞析品讀
“陰”雖然是一種常見的自然現象,卻難以表現出來,但作者卻賦予了“陰”靈動的形象,表達出與眾不同的體會。它存在于樹陰下、山石間、云煙里和夜的包圍中。它有時是輕盈的,有時是沉靜的,有時是散漫的,有時是淡漠的,你很難給出一個確定的范圍去說出它的存在。然而,它無處不在。
本文的語言和它所描繪的事物一樣,自有一種平淡從容的美。因為“陰”不是一種確定的事物,作者借助各種修辭手法來描繪它帶給人們的感覺。如文章開頭的一段就將楊柳下的陰比作“閑適中的清愁”,而夜色中的墻陰卻“若有若無地懷著些不透的秘密”。作者通過比喻、擬人的修辭手法將“陰”多變復雜、充滿魅力的特點細膩地表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