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

許天倫

最亮的星

好多年，我都沒數過星星

就像沒數過自己身體里，明亮的骨骼

我也似乎忘了，那十萬顆星辰中

必然會有最亮的一顆

它屬于我，也屬于我的那些親人

在被黑暗包裹的曠野

逆風而行的宿命，信仰如揚起的鋤頭

鋒刃戳破了澄明的夜空

星群墜落，它們是一些耀眼的句子

落到我浪花翻涌的舌尖上

我要大聲朗誦它們，就像朗誦一個個

曾經熟悉的名字

紫藤、葡萄、魚腥草、芨芨草……

這些季節之物，帶著淳樸的神性

現在它們擁有的高度，已高過我的視線

十萬顆星辰，十萬粒等待發芽的種子

今夜，我抖落滿身銀輝

只留下，黎明來臨之前的那一點微光

成為我最明亮也最珍貴的骨頭

它在我的體內，抵住了我，今生都無法言說

的病痛

夢的一部分

打開一扇房間的門，就有

大片大片的光朝我涌來

沒有什么可阻止它們，就像一個

被一切為二的蘋果，黑色的核被

黃白色的果肉包裹

如果把酸和甜從中分離

中間的部分，必然是一種未知

那也是我想要涉足的領域

現在我走出房間，渴望自由的肉身

終如圖釘，在神注視的地方

接受光與光的擠壓

我有渺小的痛苦和快樂，在門前那棵

高高的蘋果樹上，枝葉茂盛

我的夢是所有果實中的一部分

它們所帶來的寂靜，使我產生無限種

可能的遐想。此刻

暮色已近，四周由明變暗

而我將以最為簡單的方式，同暮色一道

隱入流動的黑夜

落葉之心

十月里的一個清晨，父親去后院搭瓜棚

他背對著我，躬著身子，隨即

一枚葉子落到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更不知道

它將去向何方。或許，相對于泥土

父親疲憊的雙肩更如驛站

一枚落葉在此停留，平和、安靜，而這

又酷似一種謬誤被我小心探視

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已被時間

掩藏于通體透黃的紋路里

雖然我很確信，它和父親一樣

曾被生活打磨，被風雨淋潤

被循環往復的季節摧殘和告慰，但父親似乎

還沒發覺到自己和一枚落葉，具備如此的

同一性

他在那兒用鐵絲和鉗子捆扎竹條

這時恰有一陣秋風吹來，葉子隨風而落

遠遠的，我看見父親的背影

在風中微微戰栗了一下，仿佛剛才

他背負了整個秋天的重量

角色

每當我寫到“曾經的我”時，一個

手持漁網的少年，打著赤腳

淤泥沾滿腳踝，獨自走在

傍晚的河灘。他已用去

整個下午的時間，捉來一籮筐的

魚蝦。他背著籮筐，幾只棲在

柏樹上的鸛鳥，把它的鳴叫

注入流云的潛意識。從河邊到

村口，他邁出的步調，左右搖擺

誠實，真切。河面上，波紋閃動出夕陽

最為純真的光芒。而穿過那片

蘆葦蕩，神靈會同星辰一起

如期而至。很多年以后

曾經的我，仍以少年的角色

屢屢出現在詩中，當我寫到他

攀上屋頂，角色又開始另一輪

轉換——此時，他不再是一個帶著

先天性缺陷的人，他凝視深空

就像一位使者那樣，在嘗試著

與神靈對話

秋天來臨的時候

秋天來臨的時候，在一條小溪邊

洗臉，飲水，除去盛夏

所帶來的燥熱，猶如

漸黃的棕櫚葉，在從枝頭

飄落之前，一定要經歷什么

這或許是一只飛鳥，不經意間的

一次踟躕;或許是某個深夜里

從遙遠都市歸來的異鄉人，無法避免地對

自身宿命的一場審判

他將會帶著失敗和疲倦

唯有白晃晃的月光，能給予他

一些慰藉。這樣的月光

也能作為一種指引，從生活的春天

到秋天，他不僅僅只有一條路可走

現在，他體內的光越來越亮了

這讓他有足夠的力量，去對抗黑暗

就像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秋天

接受光與光的擠壓后，正從山的那邊

蹣跚而來

追日者

從東往西，或從西往東

世界的連接點，就以遠處

那棵大樹，作為衡量的標記

向上鋪展的樹冠，托住了

來自天空的虛無，而那陽光，總是在

草木之間，即幻即滅。這是否就意味著

萬物在以另一種方式，接受

黑夜與白晝的輪回流轉

這一切，我至今也無法領會

正如傳說的夸父，追趕太陽

用畢生的精力，換取萬千

百姓所渴求的光明。最終

他轟然倒下時，身軀就此

蜿蜒成群山之勢，他所賦予

眾生的力量，像一蓬

又一蓬的浪花，在大地之上

起伏綿延，但是現在

我在這被空缺出來的曠野上，將一棵大樹

視為參照物——原來它擁有

和我同樣隱秘的疼痛，太陽每移動一寸

樹影就會向內，蜷縮一下

禱詞

去聽，但不是聽雨

是聽一些顆粒狀的光，落在

屋頂瓦片上的細碎聲

傍晚，連綿的群山已成

一個巨大的口袋

裝得下在河水里柔順的天

山腳下，我坐在小屋里讀經書

神，會不會從我的膝部

站起身來？

我要試圖尋找能與他對話的方式

萬物在沉寂中重復固有的秩序，因此

只要我抬一抬頭，就能在眼眶里豢養一片

無際的星月

彈琴

看弟弟彈琴

看他十根手指，如何在琴鍵上奔跑

從那聲音里，我見到了

海平面上的肖邦和莫扎特

他們以溫和的語氣告訴我

只要我想，我也可以

像弟弟那樣，以悅耳之聲

打造一座花園，那些悠遠和寧靜

我并不靈活的手指，從太平洋

漫步至大西洋

期間有海風，吹動我的衣襟

而我是沉默的，因為我把所有的語言

都塞入萬物的縫隙之中

弟弟拽了拽正處于想象中的我，問我怎么了

我剛反應過來，就恍惚感覺到窗外

原本暗淡的星光突然亮了起來

天空

如果從人間伸出手去，摸一摸天空

你就會發現你的指紋

留在它光鮮的表面

雖然它并不一定會回應你什么

有時，僅僅以一場雨的方式

幫你厘清，如毛線團般混亂的日常

但更多時候，我們

被其盛大的虛空所籠罩

那深不可知的空蕩，令人生出無限的

遐想和敬畏

可能有另一個世界，另一些人

會在一只鳥無意間飛過的時候

和我們一樣伸出手摸一摸

在我們中間，留下閃電劃過的痕跡

給我

請給我腿腳，讓我可以

脫離輪椅，奔騰于萬里遼闊的疆土

請給我手指，讓我能夠得到，高山流水的

太陽

和默不作聲的星月，并且以最為羸弱的光

觸摸，螢火蟲也難以尋察到的微觀世界

請給我愛，給我恨，給我七情六欲堆積的疼

我的身體里豢養了一頭流眼淚的獅子

它所渴慕的森林，是父親的麥子、母親的

布匹

每天，我都默默地看著勞苦的他們

每天我祈盼上天，給我另一個自己

能在他們日漸衰老的足跡里，留下一瞬

健碩壯麗的身影

夢囈者

如果那個穿白色T恤的青年人是我

如果我可以站立、說話、行走

甚至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并且給予她幸福

我會彈琴、會寫詩、會給我的爸爸媽媽

做一頓落日般平常的晚餐

生活留給他們的寬慰，已被我寫到了詩中

如果路邊那群尚不懂事的小孩子

不再追在我身后，手指著說

這是個傻子，如果我能悟透

這殘缺之中，隱藏的未盡之意

如果灑在地上的水，能回到杯中

凋敝的葉子能重返枝頭……

我每個晚上，都會醒過來好多次

總看見那個青年人，坐在

院子里的石墩上，凝視夜空

一縷白晃晃的月光，照著他的身影

這使我認定，他一定擁有

和我相同的想法，又仿若他是一個囚徒

每晚都會從我的夢中，活脫脫地

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