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
中江的清晨
此刻,我寫下“清晨”這個詞,是在中江。她包含著鮮花、綠葉,包含著陰天、濕熱,包含著我的妹妹,鄰家的兄妹,所有的我的鄉人。以及空心掛面釋放出的麥香,以及一朵云撐起的巨大屋頂。在它的下面,鄉音熟稔,悄然隱去的黎明,依然如此美麗。
而我更愿意將這個清晨,當成我童年的一個片段,她給了我明朗,給了我清涼和清爽。
她就像我童年書籍上的一個頁碼,那些閃亮的句子和時光潤澤的枝葉,掛滿蜂蜜。
此刻,一條叫凱江的河流,涓涓細流從群山峻嶺中匯聚,一路蜿蜒而來。兩岸次第打開一條路。
一條路,引領我輕易就回到了中江的清晨。
一幅縣域地圖
石龍,輯慶,蒼山,廣福,萬福。
通山,興隆,馮店,雙龍,龍臺。
一個個地名,在車站的電子屏上滾動。這是我的家鄉,一個叫中江縣的城南客運站,
它是縣域血脈的心臟,一條條通向縣域的道路是動脈,又是靜脈。進進出出的車輛,流動的血液,抵達終點,又從終點出發。從終點帶來鄉村的新鮮,也從起點輸送城市的潮流。
世俗的生活不分彼此,城市與鄉村的融合,取消了終點和起點,起點是終點,終點又是起點。
此刻的終點或者起點,除了我的鄉人,還有那些從光禿禿變為綠樹成林的青山,還有一口已經無水的老井,還有早已無人舀水澆地的堰塘。那些種在山上的越長越多的墳,是過去時,又是現在進行時。它們與我合而為一。它們就像我的十個指尖。
有時候,我把這些指尖放在嘴里吮吸,是蜂蜜的甜。
有時候,我會用牙齒咬一咬,是十指連心的疼。
姓氏里的山河
一個一個地名飛馳而過,就像在閱讀一本曠世的百家姓譜系。這些鑲嵌于大地上的姓氏,在廣袤的土地上,聚散離合,且行且珍惜。
無數鐵軌裝訂的書脊,包藏著大地,以及大地上無數的姓氏和家族。流動的火車一頁一頁翻開頁碼,那些書寫在大地上的姓氏,比如動車剛剛走過的簡陽、資陽、資中和內江,比如即將抵達的隆昌、榮昌、大足、永川和璧山,比如我來路上的高原大漠,天山昆侖,比如我游覽過的長江黃河,黃山峨眉, 他們性格屬性各有特色卻相互關聯。
黑眼睛,黃皮膚。千萬個姓氏就像一粒一粒的珠璣,被一根叫祖國的絲線串起,翻閱這一部曠世之著,我看見,一條巨龍盤踞于大地,熠熠閃光。
此刻,大地上的姓氏以流動的形式,搖曳著一張張令人心醉神迷的面孔。
閱讀這些姓氏打開的河山,就是流進血液里的原初的鄉土。
鄉村茶館
石板店大門上方的三岔路口,高大茂盛的黃果樹撐起陰涼。
掘井取水煮茶的茶館,一位鄉村少婦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三全俱美的茶館,鄉人聚集。他們只需一聲吆喝,原汁原味的鄉音就融進了透明的茶水里。
悶熱的暑天,他們的聲音就像沸水里的餃子。剛剛吐槽完互聯網的新聞,又為某人無辜遇難,尸骨未寒卻無法確知真相而憤慨。當說到某個大人物落馬,就端茶碰杯。他們還說某明星又離婚了,又養小三了。說世界某個地方要打仗,天下不穩,百姓遭殃。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黃果樹上的蟬聲一聲高過一聲:知了,知了!
而善于偽裝的土黃色螞蚱,從一張茶桌飛到另一張,然后,螞蚱被桌下的公雞截獲。與螞蚱一同陪葬的,還有原汁原味的世俗。
而我只能靜靜地欣賞泡在杯中的茶葉,看它們緩慢地舒展,看茶水由淺色到深色,到淺色。流入腸胃的茶水,蒸發成體液,濃濃的汗味,在鄉村傳播。
有關茶館的世俗,在揚花的水稻上豐盈和成熟。
看吧,再過一個月,田間鋪開的金黃,將被黃果樹下的茶館,一一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