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漣
1
許多年了,我的眼前總是出現這樣一個異常清晰異常親切的畫面:一條砂石鋪就的公路在那里拐了一個彎,默默地伸向迷蒙的遠方,偶爾一輛解放牌汽車駛過,揚起一陣煙塵;公路一邊是高高的一排整齊的白楊樹。遠遠地就見一中年婦女挑著副擔子,顫顫悠悠地在公路邊的白楊樹下走著。
或許是白楊樹下特別陰涼的緣故,或許是她走累的緣故,她放下擔子,將扁擔搭在兩只桶子上,坐在擔子的中間,伸手從桶子里拿出一個鮮紅的西紅柿來,用手抹了幾下,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那個時候是她最愜意的時光,這樣的生活也是她最喜歡的一種方式。
她便是我母親。那是我記憶中的母親最為閑適的年月,是我記憶中的母親氣色最好身體最為健康的年月,也是我記憶中的母親最為快樂的年月。
記得是那天下午,父親上班前忽然對我說:你媽媽去養路段買西紅柿去了,挑了兩個桶,你去接一接,不要把你媽累壞了。
這里說的養路段是則克臺養路段。伊犁有個養路總段,在伊犁河谷的幾個縣市都有一個分段——養路段。父親六十年代當過伊犁養路總段的領導,與各個分段的干部職工都非常熟悉。母親性格開朗,故而經常去養路段的熟人家串門。
那個時候養路段有個副業隊,也叫“五七”家屬隊,春天來臨,單位就專門組織家屬種植蔬菜。領導“五七”家屬隊的是一個姓陳的伯伯,好像是山東人,說話聲音有些沙啞,鼻腔音特別濃,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養路段家屬們就是在他的指導下種植蔬菜的。我陪母親去過幾次,每次去,陳伯伯都笑著說:“又來了,不給賣,鋼鐵廠的不給,我們自己還不夠吃呢!”說著就嘿嘿笑起來。
那個時候,鋼鐵廠的家屬隊主要精力還都放在砸礦石上,還沒有大規模種植蔬菜。我家最經常做的飯是湯面片,如果沒有西紅柿,那是沒有辦法做成湯面片的。每年入冬前,母親都要買上幾桶西紅柿,或熬了做西紅柿醬,或裝入瓶中蒸一下,冬季里慢慢食用。
2
母親見我來了,并不急于起身,而是招呼我坐下,拿給我一個西紅柿吃。那個時候的西紅柿或許上的都是農家肥的緣故,掰開,像是掰開一個饅頭,并沒有稀稀拉拉的汁水流出來。
母親見我吃得香甜,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說:“你陳伯伯是個好人,可惜一輩子沒有結婚。”
我問:“為什么?”
母親微微搖搖頭說,不知道。舊社會過來的人,情況復雜,不好說。
一輛解放牌卡車經過,揚起一片塵土,向山的那邊駛去。母親望著漸行漸遠的汽車,瞇著眼,像是回憶著什么。
母親說,一九五八年,為著從山的那邊把煉鐵用的焦炭拉運過來,國家調集了許多人來打通這條山路。修路沒有什么勞動工具,就是拉拉車、鐵锨、十字鎬,炸藥轟然一響,煙土過后,人們便揮锨勞動。有一天,人們正蹲在一處山腳下吃午飯,忽然一陣地動山搖,一座山頭整體滑下,瞬間就把近兩百人掩埋了,找都沒辦法找。
母親講得很平靜,我卻感到震撼,近兩百人一下子就沒有了,那是多么大的山體滑坡啊!哦,那是一九五八年修通的路。那么從伊犁到則克臺的這條路是什么時候修成的?
母親說,我也不知道。你爸爸說是四十年代毛主席的弟弟毛澤民主管新疆財政的時候修的,不過那個時候是簡易的土路,是從伊犁修到喀什河大橋那兒,從喀什河大橋到則克臺就不是什么公路了,只是簡易的土路,顛顛簸簸要好幾天呢,一下雨路就翻漿。一九五八年,鋼鐵廠第一次上馬,才修了比較規范的道路。六十年代初,你爸爸他們養路段又將這條路段鋪成了砂石路,雖然塵土大,終究不像老牛拉車那樣搖搖晃晃了。咱們搬家過來的時候,看到左面山坡上用石頭堆起的“毛主席萬歲”“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大字,就是養路段的筑路工人們休息的時候堆的。
母親這樣一說,我一下想起來了,在快到種羊場的北面山坡上,確實有兩行用一塊塊石頭堆砌起來的大字,遠遠看特別醒目。我想,那是工人們寂寞時擺上去的,那個年月,筑路工人們一出門就是幾個月,白天里還有草原、河流、樹木和各類野生動物為伴,到了晚上,沒有燈火,長長的暗夜便是長長的寂寞,精神上可以安慰自己的,除了遠方的家人,就是領袖了。那個時代,人們的靈魂世界是與一個偉人的思想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的思想就像一盞明燈一樣,成為他們排遣寂寞的源泉和戰勝困難的力量。
這條路,是你彭伯伯他們修建的。母親說的彭伯伯是個老八路,是父親的老戰友,“文革”前當過則克臺養路段的書記,后調入總段當工會主席。一九七一年,被調往遙遠的吐魯番養路段,父親則調入了地方上的企業——伊犁鋼鐵廠。
母親嘆了口氣說,好人總是要分開的。
鄭寶巖叔叔不是挺好的嗎?鄭寶巖叔叔是山東人,大高個,是非分明,多少年了,不管父親的人生歲月是好是壞,他都與我們家保持著聯系,尤其是在父親被批斗的日子,他不避嫌,常來家里看望父親。
是的,你鄭寶巖叔叔是個能人,會擺弄各種機器設備。那年鋼鐵廠進了一臺大型進口推土機,也可以當挖掘機用,可是沒人能擺弄它。他會。后來,他調入了鋼鐵廠,之后又去了礦山,專門擺弄礦石去了。
還有你馬叔叔,是個養路工,可是木工活做得可好了,咱家那個寫字臺就是他打的,還有幾把椅子。
可不是嗎?不要看養路段這樣偏遠,以為都是揮鐵锨干粗活的人,里面藏龍臥虎的人多著呢!
說著說著,太陽西斜了,白楊樹的影子在地面上越拉越長。我挑著兩桶西紅柿,在母親的陪伴下,向我家那排低矮的土屋走去。
3
這么些年了,我一直沒有忘記母親不經意間講的瑣事。二十多年后,當我因工作原因撰寫自治州大事記的時候,無意間在一堆資料里發現了一九五八年山體滑坡的那次事故,責任人好像受到了追究。但那批人的身份我一直搞不清楚,我很納悶,為什么沒有人說起呢?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當我隨單位去蜂場搞一個調研,在同一輛車上坐著的一位中年人說:“唉,我父親就因修這條路埋在大山下了。”
我聽了,很驚詫,問:“你父親怎么會到了這里呢?”
我父親那個年月倒賣粉條,被當做投機倒把分子抓起來,判了幾年,到這里勞動改造修路,沒有想到,被埋入大山里了。
沒有找過嗎?
怎么找?那么一座大山呢!
同事的回答,讓我沉默良久。路,茫茫無際;山,巍峨聳立,人在其中能劈山開路,但終究要沉入到那遙遠的蒼茫歲月里去。
歲月里有回聲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么些年來,我只要乘車走上新源則克臺的路,就想起母親不經意間敘說的那些往事,想起大山里那些掩埋著的孤魂,而那一刻,我多想變成一朵白云,在雨后的清晨沿著山嵐輕輕攀援而上,輕輕撫摸那些小草、棘刺、樹木和不知名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