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斌華
學芯是一位才情澎湃、具有多重精神面影的高產詩人。短短數年間,繼《飛塵》《可以失去的虛光》《塵緣》之后,眼前的這部詩集又獨具標格,運思詭譎,對日常生活中積淀的感覺和意緒,給予深切的內心審視與不竭的探詢追問,儼然成就了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這面照射著自我與他者的詩意蹁躚的“空鏡子”,就此展開一番簡略的評說。
在與詩集同名的《空鏡子》這首詩里,王學芯這樣寫道,“當空鏡子變成一只失憶的眼睛/我像荒草飄離太多的白晝或光陰/僵滯而寂寥”。也許,這就是作者目下自覺自主的生命狀態及其自我省察的某種辨識性告白。“空鏡子”成為了他苦心探索中年智性寫作的特定物象和符識,并且,在有意無意中袒露了詩人作為一個頑強執拗而內心不寧的生命抗爭者、詩路跋涉者的心靈秘密,憑借著“一根睫毛 一道目光 一個靈魂/晃動的一顆小點/追隨著現實的全部眩暈”(《一顆雨點》)。
題名為“黑色幻想”的第一輯,系詩集整體結構中最為主要的篇章,集中呈現出作者對于當下生活狀態的獨特思索與感悟。他自稱,“我達到了自己的最高境界/——寂靜深處的自我救贖”(《同黑夜在一起》)。已有論者指出,連同“湖”和“海”一起,“夜”是學芯詩歌的重要的“物的集合”,成為超越了生命時間和地理空間的一種自由意志的客觀對應物。這輯里的許多詩作,的確如同作者的一首詩《一種狀態》所展示的:“我在家的門里出沒/在鑰匙孔里形成古老的身體/安靜地跟時間相處”,“攪擾凝止的光和時間/那時 我的心臟/總有一種淺淺的疼痛”,似乎在喻示著某種現實境況中個體存在的物化狀態,以及在變幻時光里孤寂焦灼、掙扎游走的情感隱傷。
與此同時,在學芯的近作中,鮮明可辨的是,“光”與“黑”如影隨行,交替出現。有時在明處,譬如《一種狀態》中,“說出眼睛里的光和發黑的瞥見”;有時在暗處,譬如《在夜的面前》,“路燈歸入黑黑的眼睛”。我們仿佛依然可以在變幻的詩行中,不斷瞥見之前被詩評家命名的學芯詩中“向光而在”的個體詩學沉潛往復、暗香浮動的魅影。
而令人矚目的是,本詩集中“黑”字出現了近百次,第一輯《黑色幻想》更是直接以黑色命名。作者運用多種藝術手法來形容黑色,具象化之后的“黑”宛若變得富有質感、密度與重量,恰好賦予它傳達個體感知的無限的豐富性和可能性。它既可以是動態的,譬如《一種狀態》中“發黑的瞥見”、《黑胡子白胡子》中的“黑色溜走”;也可以是擬物的,如《風吹過夜的廢墟》中的“黑色如同腳下的礫石和站立的青草”、《同黑夜在一起》中的“夜是另一種橢圓形的黑繭”;它可以形容夜晚,也可以形容淚水、胡子和人的臉,甚至可以形容呼吸、靈魂和幻覺。值得陳述的是,像詩句中出現的“翅膀上沾滿黑色的污漬”“那些黑斑一樣的窗如同結痂”“翼膜上的小黑點如同霉斑”“楔入的釘子拔了起來 黑蛆一樣/散落一地”“長出的變黑腫塊”這樣一些表述與修飾給人帶來的是毫不愉悅的情感體驗,甚至有些污濁之感,也許正是作者今后應該加以避免和匡正的書寫缺失。但是,在林林總總的文字表象背后,或許正呈現出詩人的心理狀態與生活形態的相互交織,它已并非簡單的對于客觀物象的膚淺描摹,而是在為自我精神與靈魂的呈現找尋一種適配的元素和形式。不難發現,詩人的黑色想象大致上可以辨別出具有正向性和負面性兩個向度互相背反的情感內涵。而時光匆促中自然與人文的變化興替,與現代人偏于敏感的智性思考相復合,更導致了這樣一種寂寥、不安、焦慮、無奈心態的發生。
我只是愿意指出,“黑色”意象在學芯這部詩集中的反復出現,并與相對顯得微弱的“白色”意象相互錯雜交纏,已經使之成為了詩人的一種令人咀嚼、引發聯覺的情感與精神底色。不妨援引一個包含“白色”意象的詩例,如《發黑的臉》:
而黑色和微白色
這兩種經常出現或隱沒的顏色
變換之處
那些過往的記憶
如同靈魂里的一線縫隙
詩行文字中的色彩與聲音的配置無疑應該是學芯精心謀慮的一種“有意味的形式”的呈現。寫作者在特定文本中對于某一類對比顏色的偏執與派定,既受到歷史文化與文學傳統的影響和浸潤,也與詩者的獨特個性、稟賦以及審美取向緊密關聯。色彩的象征意義首先源自于自然與人文的情感符碼,以喚起詩者的情志意趣,進而投射到詩歌的字里行間。正如黑格爾在《美學》中所說:“顏色感應該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所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是再現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因而,從色彩感受、色彩運用的角度來細加探析學芯的詩集《空鏡子》,肯定不失為一個有意思的比照、研判的路徑。
一般而言,在詩人的書寫中,色彩與意味的互相聯結,容易激發人們對于生活現實的聯想與比照,持久不懈的體驗與咀嚼,更可能積淀形成一種特定的心理機制。尤其在當代詩者的筆下,色彩所包孕的心理與人文意蘊的派定,更是投注了紛繁錯雜的心理感受和情志因素,從而具有濃烈的象征意義。在王學芯的近期詩作里,對于色彩的取譬引類及其意蘊聯結的情形亦復如是,業已構成了某種詩思情志相互應合與承接的關系。特別是他有意凸顯的黑色與白色元素的交錯運用引人關注。在學芯的詩行筆端,黑色是與白色對立相斥的顏色,它是放逐抒情和明快的,與年華的流逝及堅實的生命感悟互為印證,顯現出靜肅、冷漠、沉重的意味,同時也超越了兩極化的情感模式,既認同其本色內涵,又默許了某種虛無、驚悸、苦澀的復雜意緒,給人清醒、超離甚至嚴酷的自我審視感。所有這一切或許就是王學芯的近作提供給我們的一種帶有消解性的黑白錯纏的精神情境及其心理學蘊涵,并且頑強地標示出詩人不懈自省的批判性情感。
我描述過去 透徹地
觀察現在 在存在的形式中
尋找未來的比喻
……
過去已經蒸發
現實的水面上只有寒冷的波紋
未來是緊繃的一道目光
——《三種時態》
這是一首將看似虛無的不可把捉的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態具象化、比擬化的詩作,頗具明晰的形式感和確定性的詩學理念,同時也表征著學芯詩歌某些慣常的標志性句式。
第二輯《感應磁場》則是在若隱若現的詩思轉合中,學芯將他的黑白詩學延續導引進一個巨大的精神旋渦與磁場。他在其間回眸四時,思慮日常,感應著生活的脈動,凝聚著豐沛的想象,用“我聰明的雙手/撥弄出了詞語的意義”(《私人空間》),進而竭力豐富和拓展個體精神游歷所特有的理解與體悟。這樣一個靈魂的磁場,就像“詩如同天空掉落的一個湖泊”,看似碧藍無垠,清冷無云,實則靜謐幽邃,蘊藉無窮,足以洞鑒詩人內在自由的精神境界以及對于傳統與個人才能的融合能力。
王學芯有首詩這樣寫道,“日子在玻璃上移動/它反射光芒 使過去的時光/泛起記憶和微笑 ??我習慣把自己的靈魂/掛在脊柱上行走”(《一個有經驗的人》)。它也許可以說是學芯常態詩藝方式的非典型文本。讓人熟稔的是,作者的感知與傳達方式經常流動呈現為擬人化、擬物化兩種形態,將抽象事物給予具象化的表現,以構成他獨有的一種情感觀照模式。而富有意味的是,在簡明豐饒的語態背后,潛藏著作者內心發出的“低沉的喊叫,如同愧悔的靈魂”,蘊含著詩人對于人生、社會和自我的冷峻的審視和深刻的剖解。因為“每一類鳥閃出一束自我的弧光,/從頭頂 ?不留痕跡地消失。/我這樣看著天空,/我又看見了自己”(《空間現象》)。詩風簡約明凈,哲思醇厚,由此而言,學芯的詩無疑帶有一種直抵生命內里的凝視和冷觀,即使是如同“歲月猝然風化”般透徹肺腑的內在經驗與情致,在他的筆端輕觸下,也好似云淡風輕,一如“寂靜的呼吸/膨脹得悄無聲息”(《一個小黑點》),而所有——
這些曾經震動心臟的東西
銹跡斑斑 再也無法說清時間
和記憶的隱痕
而疙疤和傷口
淵深的疼痛已被我自己蔑視
肺葉里郁結了一片淤泥
——《在所有的深處》
這應該就是學芯詩歌寫作旅程中所傾力呈現的情感內核及其核心語態。他用語言的智慧對抗時世的嬗替和命運的流轉,以生命搏爭的內在感知凸現刻意疏離喧囂塵世的矛盾不安、躑躅不寧的文化姿態。
雖然在第二輯《感應磁場》中,“寂靜”又悅目地成為了一個顯要的關鍵詞。詩人的敏感不羈在于他時刻辨析著周遭世界的變徙,審視著自身瞬息萬變的心緒。譬如《寂靜的厚度》:“把腳步里的寂靜/測出了三分厚度”;《回眸一望》中“寂靜”神奇般擁有了色彩,“蒙著白紙一樣的沉寂”;《黑夜》中的“靜寂”具有了溫度,“給一片冷寂的曠野/虛假的晴空”;《暮色突然降臨》中“寂靜”蕩漾出了聲音,“我在門庭外的一棵樹下/聽到寂靜流淌的聲音”;《一潭深澗》里“寂靜”幻化成了細語,“使寂靜/變成了一種漣漪的細語”;《廢墟里的夜晚》中,“寂靜像旋渦一樣撲了過來”;等等。這些奇譎多姿的“寂靜”,是學芯感悟歲月光華、體察萬物移易中斑斕思緒的積聚與拓展,也是他的“黑白詩學”所透示的個人精神光影在聲音層面的另一種搖曳多姿及其顯現方式。學芯是當下詩壇中能夠直面時代語境且具備相應的精神觀照能力的詩人,而由他的“空鏡子”所反射的時光與思想的碎片已然反復不斷地洗濾出其內心的種種疑惑、不安與省悟,因而他一再地在詩中練習各種凝視的姿勢和變異的透視,“用修正的姿態/轉動磨損的頸脖”(《早晨》),以自我身心的檢視與剖示,完成一次次不涉喜懼的精神放縱。
詩歌一直是杰出詩人進行自我詰問、剖視和精神救贖的獨特方式,藉此達成一種對于精神與語言原鄉的探訪與追索。在學芯的作品里,反復出現的那些詞語(諸如“夜晚”“黑暗”“寂靜”“白色”等),當然首先是對于四時光色之類日常感知的語言收納與命名,所追慕的可能正所謂“妙造自然,伊誰與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而在心理解析的意義上,它或許還是一種指向生命經驗的拂拭、召喚與辯說。尼采曾經評論道,“人們使用同樣的詞語是不足以理解彼此的,還必須將同樣的詞語用于同樣類型的內在體驗,最終,人們必須擁有共同的經驗。”我想,毫無疑問,這種極富象征意義的共同經驗所指涉并演示的,就是在一個時代的語境及其個體精神成長過程中,如何安頓自我與他者的情景對話。
由此而言,第三輯《穿透寂靜》則是學芯有意構筑的另一重精神自由游走的境域。它收錄了許多作者近年游歷山川飄逸走筆的性情詩篇,大部分是著意描摹川藏地區的風土人情和自然形貌的短章。其中,羌塘、雪線、寺廟、牧場、會理、安寧河谷等地名語詞一一疊現眼前,廣袤天地壯美行色盡入眼簾。而惹人注目的是,它凸顯了“穿透”“仰視”兩個語詞,構成了同前兩輯關鍵詞的區分。及至第四輯《網絡盤旋》,作者雖有心轉場新時代、抒發面向新事物新風尚的一些感受,卻是稍顯凌亂、急促的蛇尾之筆,境界格調顯然差強人意。
學芯詩集《空鏡子》的書寫與編排于其個人而言,或許是一種語言技藝的再度摸索和嘗試。我寧愿將它看作是一個作者自我省察、思省穎悟的矛盾綜合體。可以令人回味的是,它意欲體現一種萬物世相正負雙面之間的對立性和相似性,而在這兩性中間,其實正蘊含著一種無限復返循環的能力,一種用語言重新想象與形塑世界的可能性。任何創造性的寫作尋求的都不是新語詞新風景,而是某種自覺自主的語言經驗的再造。它在當下不懈地緬想與冥思,不倦地回應與接續傳統,并且,為之提供一種表達精神自由的無限境域。
(作者單位 上海市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