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萌萌
現實主義是一個很難簡單開始的論題,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經歷了20世紀70年代的末期的傷痕美術和鄉土美術所獨具的時代批判特質的詮釋,經歷了’85新潮美術西方現代主義美術思潮的洗禮后,重新躋身中國當代美術創作主流思潮的行列,是傳統的當代性逆襲還是現實主義自身實現的更新迭代?
經歷了“文革”時期“高大全、紅光亮”的浮夸表演,20世紀70年代末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借由傷痕美術和鄉土美術,開始不斷根植和演化出更有生命力和更具有時代特色的創作手段。回顧傷痕美術和鄉土美術的幾件重要作品,比如《傷痕》和《楓》,劉宇廉、陳宜明、李斌三位畫家以真實、生動、準確的視覺形象,把一個時代的傷感和悲劇深刻地融入人們的集體記憶。1980年,陳丹青為完成《西藏組畫》在拉薩生活了半年時間,極盡現實主義文藝的創作方法,完成了從構思到創作的全部過程。他運用最為直白的表現語言,寄予藏民一種深沉的文化和精神內涵,提供給欣賞者全新的視覺形象,人物形象真切、平實,并大多表現藏民生活中的普通場景和情節,讓我們看到了“在遙遠高原上有著如此強悍粗獷的生命。……他們渾身上下都是繪畫的好對象,我找到一個單刀直入的語言:他們站著,這就是一幅畫”(呂澎《20世紀中國藝術史》)。1981年,羅中立的《父親》用精致的超級寫實主義的創作手法詮釋了樸素的現實主義情懷,一張布滿皺紋的父親的臉,成為那個時期人們對父親的記憶符號,也成就了羅中立作為“鄉土美術”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們在傷痕美術和鄉土美術在創作過程中看到了現實主義表現手法的復歸,并成為彼時文藝界創作經驗閾值內相對穩妥的表達方式,這種表現方法也是最能讓普通受眾和大部分藝術家接受的方法。
然而,20世紀80年代中期,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在“星星美展”“’85新潮美術運動”到來之際愈發彰顯,美術工作者們以匆忙的態度迅速完成了中國美術向現代主義的躍遷進程。鄉土美術和傷痕美術剛剛建構起來的現實主義情懷的復歸被西方現代美術思潮擠到了邊緣。
然而,那些在現實主義的滋養下成熟起來的一批藝術家內心一直溫存地保留著割舍不掉的寫實情結,始終努力在尋找一種新的手法來取代傳統的現實主義形式。“新古典主義”和“新現實主義”等思潮的出現為現實主義的復興提供了珍貴的實踐文本,這些游走在現代主義思潮邊緣的現實主義風格的探索在本質上為中國繪畫全面進入現代性時期,為現實主義在當代的重構和復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劉向平 1935年的遵義會議 154cm×365cm 中國畫 1983年
邢慶仁的中國畫作品《玫瑰色回憶》在第七屆全國美展獲得了金獎,雖有社會輿論的廣泛爭議,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玫瑰色回憶》所具有的意義。“忠于生活,忠于自身的生活體驗,不滿足于對生活表象的描寫,更注重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層次挖掘,表現出具有豐富性和多樣性的美。”(邵大箴《美術創作的新收獲—看第七屆全國美展》,見1989年10月5日《光明日報》)方增先的《母親》運用表現主義的夸張手法刻畫了一位身材魁偉、造型夸張的藏族母親形象,把對現代藝術的探索融入現實主義美術的創作中。王巖的《黃昏時刻尋求平衡的男孩》,畫面精神性的追求讓王巖的作品充斥著對既往模式的反叛實驗,突破傳統現實主義理念的束縛,讓作品具有了更多的思想內涵和精神素質。鄭藝的《北方》《走進永恒》從多重視角對北方的鄉土現實進行表現。還有如孫本長的《河原嫁女》、韋爾申的《吉祥蒙古》和《守望者》、王宏劍的《冬之祭》、曹春生的《譚嗣同》以及瞿廣慈的《王府井》等等,雖然在題材選擇、技法表現、形式特征上有所不同,但都是在以自身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去詮釋一種生活狀態或歷史瞬間,是這一時期現實主義美術思潮的代表。雖表現手法不盡為具象寫實,但其所內蘊的現實主義精神卻毋庸置疑。這些美術工作者,為現實主義在現代主義澎湃的浪潮里埋下了點點星火。
20世紀90年代中期星火漸旺,現實主義回歸的話題被重新提起,一場全面回歸現實主義的序幕拉開了。
當然,現實主義美術有先天的優勢,“它對現實世界的真誠關注,它對人類眾多成員生存處境和生活命運的熱烈關切與同情,就注定了它必然奉守積極入世的、有批判鋒芒的、有理想追求和生活寄托的藝術精神。”(韓瑞亭《重振的征兆—文學的現實主義動向》),這種與生俱來的強大生命力,在價值層面被賦予更多的使命與情懷,與這個蓬勃發展的社會在價值取向上是高度契合的,美術界圍繞現實主義的回歸與復興展開了大范圍的討論。與此同時,一批始終堅持現實主義創作的藝術家,如孫為民、沈堯伊、鄭藝、王宏劍、孫向陽等等,他們作品的現實主義特征日趨鮮明,并形成了現實主義的整體面貌。在他們的努力下,現實主義實現了全面回歸的態勢,開始從邊緣游走的狀態回到主流的標準敘事行列。
當然,回歸的過程也是伴隨著美術界對現代主義的反思而完成的,受現代藝術的沖擊,很多美術工作者對個人情感和精神的過分陶醉,對觀念和主體意識的執著迷戀,高蹈的自主中心樣態(以觀念藝術、抽象藝術為代表),強烈的媚俗化傾向(以艷俗藝術和新生代為代表),對社會生活中細枝末節的形態低俗的表達,以及暴露出的矯飾和傲慢,遭遇了受眾抵觸甚至拋棄,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在此刻遭遇了一次全面的反思。
由于現實主義對現代藝術表現出強烈的不滿,試圖以崇高性和責任感重建一種群體性的價值觀,而這種群體性價值觀的建立與社會需求和人們的審美情趣恰好相吻合,在此情況下,呼喚現實主義回歸的聲音愈發強烈。
在1995年1月,在北京舉辦的中日美術研討會以“走向21世紀的東方美術”為主題進行探討,對現實主義的理解也成為研討會的中心話題。靳尚誼發表題為《現實主義與中國油畫主流》(《美術》雜志1995年第四期)的講話,進一步明確現實主義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現實主義所應具有的美學品格以及如何進一步實現現實主義的深化與拓展。自此之后,現實主義美術歷經理論與實踐兩方面的共同努力,逐漸擺脫了“’85新潮美術運動”的匆忙與稚嫩。特別是在2000年之后,《美術》雜志作為國家級核心美術期刊,正式明確了現實主義在20世紀特別是建國50年來中國美術發展進程中的主流地位(見《世紀回眸—全國美術理論會議綜述》)。此外,《美術》雜志更是在2005年初牽頭召開“現實主義學術研討會”,在理論上重新開展關于現實主義問題的再討論和再認識,對現實主義精神的重新彰顯給予了有力推動。
拒絕簡單化回應傳統現實主義的復興,而更傾向現實主義精神的當代性重建,旨在體現現實主義美術所富有的時代感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美術創作思潮的主要課題。作為永遠與現實生活同在,不斷發展和突破狹隘觀念,擁有強大生命力與包容性的現實主義,外化的表現形式是多樣的,是經歷過現代主義思潮改造的,而其內化的“求實精神、實證精神、人文精神、獨立精神、批判精神、自信精神和無畏精神的集合,這些精神的弘揚是現實主義……最大價值所在”(邵曉峰《現實主義精神在當代中國畫創作中的價值》)。

王迎春 楊力舟 太行鐵壁 200cm×200cm 中國畫 中國美術館藏

焦小健 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 250cm×213cm 油畫 中國美術館藏
在現實主義美術與現代、后現代美術相互伴生的過程中,始終保持相互影響、相互借鑒的形勢。現實主義吸收現代主義虛幻的、意識流的藝術手法,豐富自身表現的形式語言。現代主義也借用現實主義發生的事件和選擇的題材,也為自身的發展增加了多樣性的變化,兩種藝術形式的相互伴生使這一時期中國美術的創作呈現出多樣性的表現形態。這種多層次的互動性結構以及多樣性的表現題材和主題也賦予了現實主義美術全新的形態樣式。這也寄托了人們對當下現實主義的全新認識:多層次的互動性結構既包含具有國家意識形態性的重大題材創作,又包含體現唯美的、能展示人們美好生活狀態的個人情趣表達,以及具有現實主義批判精神和借鑒了現代、后現代表現形式、手法的多樣性現實主義創作。
現實主義藝術家也試圖在變動的社會中間尋找確切的現實主義元素,這表現在作品中體現出的對社會現實的逼問,對社會底層人群生活狀態的關注,以及對社會發展進程中的丑惡現象的深刻批判。這些共同構建了新時期現實主義美術所具有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在對社會現實具有批判精神之外,現實主義美術作品中還體現出人性光輝的一面,快樂的意識和元素隱含于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種個人情懷的彰顯,呈現出對美好生活、社會和諧的憧憬。同時,這種狀態下的現實主義具有不可回避的公共性和民主化原則。公共性表現在與民眾、社會的多重溝通,這與現代主義束之高閣的狀態完全不同,具有著力表現符合時代審美趣味和人們熱切關注的社會問題的品格,也體現出現實主義對時代的重新認知。民主化表現為現實主義所具有的平等性,在社會、文化轉型的重要時期,不論是作為表現對象還是藝術消費對象,現實主義都恪守頗具民主化的平等性原則。
在價值觀的建立方面,當代性的現實主義美術試圖沖破現代、后現代藝術多年發展中所形成的私語化、個人經驗和媚俗化的束縛,從中脫穎而出,并對之以堅決的批判。現實主義美術肩負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對美術創作中極端的高蹈和過度的媚俗有著諸多不滿,并重建一種集體話語的崇高性質、人道主義精神和群體性的價值觀,高揚時代精神,并對現實生活做精到的表現。這種表現并不是依照傳統式的因循守舊,而是運用全新的表現視角展現當下的時代、社會和人們的生存狀態。傳統現實主義美術創作中,創作主體多以俯瞰的視角表現社會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以一種憐憫與同情的心態,于無意識中在創作主體與表現對象之間形成了難以逾越的屏障。而新時期的現實主義美術創作以平視的角度觀察社會生活,創作者自覺地融入社會生活的點滴之中,以平民化的視角刻畫人們的所思、所想、所見、所為。這種美術創作視角的改觀,在新時期現實主義藝術家作品的全新面貌中得以充分呈現。
至此,我們似乎借由現實主義找到了解決中國美術創作不一定是最完美但卻是最合適的標準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