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土木工程讀到大三，我退學了

姚遠

大學退學貼吧，40萬帖子，4萬粉絲關(guān)注，每天都有更新。

這里，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詞語分別是“求助”“分享”和“羨慕”。

有人發(fā)帖，是希望得到幫助，咨詢過來人，自己的處境應(yīng)不應(yīng)該退學重考;有人分享自己成功退學的經(jīng)歷，并實時更新復讀進展;更多的人，還沒有下定決心，只能在經(jīng)驗帖下跟著一連串的“羨慕”。

去年，從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大三年級退學的杜青云，二戰(zhàn)高考，取得了湖南省理科狀元的桂冠。他在豆瓣上分享自己決定退學的經(jīng)歷，引發(fā)廣泛共鳴。

杜青云寫道：“說實話，我這一年斷斷續(xù)續(xù)想著向這個世界發(fā)出點聲音，好讓別人覺得我（也許還有我們，我倒不敢代表大家）并不是真就全是自我墮落，無可救藥而麻木。”

在人們的認知里，大學退學生，特別是名校退學生，完全符合“失敗者”畫像：無法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缺乏自制力，沉迷游戲，逃課掛科。然而，退學背后的原因不止這么簡單，許多人其實是走上了一條不合適的路。

因為與自我背道而馳所以痛苦，因為無法喚起自我認同所以消極。

于他們而言，退學不僅僅是逃避，也是自我拯救。

大學學業(yè)過半，再走一遍高考獨木橋所需的勇氣和決心，非同小可。

脫軌

江振宇在大三下學期開學一個月后辦理了退學手續(xù)，理由那一欄填的是，“復讀高考”。

這個決定，他已經(jīng)考慮了小半年。

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場夢。他夢見自己躺在一片雪地上，身上布滿傷口，血慢慢滲出來，和雪融為一體。他反復夢見這樣的景象，并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享受著生命慢慢從體內(nèi)流逝的感覺。

也許是抑郁。江振宇害怕自己把夢境付諸現(xiàn)實，決心尋求改變，掙脫困境。

江振宇來自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當時就讀于四川一所211院校土木工程專業(yè)——一個他完全沒有興趣的專業(yè)。高考是他生活劇變的開始，發(fā)揮得不好，比預期少20分左右，本來當年就打算復讀的，但因?qū)ν瑢门训臓拷O作罷。

土木工程專業(yè)是江振宇自己選的，男生適合學工科，出來好找工作，恰好，土木工程又是那所院校的優(yōu)勢學科。

然而，入學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土木工程的核心課程是力學，對口工作基本都在工地上。江振宇對力學和建筑完全沒興趣，也不擅長，在沒興趣和不擅長之間惡性循環(huán)。加之對高考一直存有遺憾，厭學情緒從大一下學期開始滋長。

睡懶覺，逃課，掛科，破罐子破摔。無法控制自己，又極度憎惡自己的“墮落”。他曾經(jīng)對知識有極強渴求，從小到大都是個積極向上的好學生。

“想變好，但又什么都改變不了，”江振宇說，“整個人都被撕裂了。”

想重新選擇一次的還有林昶。他就讀于河南省一所重點大學教育學專業(yè)，志愿是父母做主的，希望他以后當老師。可入學后，林昶才知道，教育學和師范是兩回事，教育學畢業(yè)，當不了老師。

他曾怨懟父母的干涉，后來也想開了：“他們不懂，他們的經(jīng)驗不適用于現(xiàn)在。”

“和咱們國家的大學制度更替緩慢有關(guān)，”林昶解釋，“過去，教育學本科出來大多去中等師范學院做老師，但現(xiàn)在，中師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這個學科（教育學）提供不了太多崗位了。”

林昶是全家第一個大學生，父母希望他好好讀書，出人頭地，他自己也有通過奮斗改變命運的抱負。然而，剛?cè)雽W，班主任就在班會上告訴他們，教育學很難當老師，甚至很難就業(yè)，林昶壓力倍增。

他生長于小縣城，人生前十幾年對社會的接觸，僅限于文綜試卷上的閱讀材料，高考完才擁有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機。直至填報志愿前，他才知道院校還分高職、高專和本科，還分985和211。

“消息來源非常閉塞，到現(xiàn)在，我們城里僅有的三四家書店，也只賣教輔材料。”

上大學，讓他“突然見識到了更大的世界”，第一次坐了公交車，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體驗在文綜試卷上見過的共享單車。

環(huán)境的反差，就業(yè)的壓力，以及社會科學學科的深邃與復雜，讓性格本就內(nèi)向敏感的林昶愈發(fā)困頓。半年，他暴瘦了二十斤，鏡片從五百度換成了九百度。

林昶讀《人類平等的起源》，發(fā)覺在階級逐漸固化的社會，通過個人努力實現(xiàn)階級躍遷是件多么不現(xiàn)實的事，越見世面，越自卑，“絕望也更甚”。

第二學期，林昶確診了重度抑郁。醫(yī)生建議他休學，住院治療。

他選擇了退學，不想再這么下去。

以退為進

陳蕓在大二下學期的放假前，直接把行李打包寄回了家。她決心退學復讀，沒參加期末考試，斬斷了自己的后路。

最難的一關(guān)，在于說服父母。

陳蕓早有準備，她精心制作了一份PPT，把復讀學校、復讀科目、高考政策變化、分數(shù)線、目標專業(yè)和所需資料一一列出。而父母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在開什么玩笑？再讀兩年就畢業(yè)了，你瘋了么？”

“剛告訴他們的時候，根本不相信我真的要復讀，好說歹說勸我參加期末考。我勉強考了兩三門，就又回來了。他們這才意識到，我真的要復讀。”陳蕓說。

之后兩個月，家里的氣氛一直僵硬、低沉。父母時不時和她談起復讀的事，吵過，鬧過，哭過。他們覺得陳蕓在耽誤時間：為什么要前功盡棄？

而陳蕓覺得，父母反對，是因為他們有age shame（年齡羞恥）。父母希望她在多大年紀就該做什么事，18歲之前讀高中，18歲之后得讀大學，22歲不是考研就得工作，絕不允許一年兩年的浪費。

“對，在他們眼里是‘浪費。”陳蕓說，但在她自己看來，那三年的“沉沒成本”是“試錯”。她想調(diào)整人生規(guī)劃，就得重新再讀幾年書，這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

父母最終還是同意了。9月，她坐進之前高中的班級里，開始復讀生活。但在分享經(jīng)驗時，陳蕓特別提醒，最好不要選擇原來的高中，因為會“不可避免地成為其他人的談資，影響自己的復讀心態(tài)”。

盡管陳蕓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會有壓力：比如，同桌知道了她的年齡，開玩笑叫她“老阿姨”。

江振宇也有同樣的遭遇。他退學的消息在之前高中同學間傳開，招致不少議論。有幸災(zāi)樂禍的，有想看笑話的，“你當年不是風光得很，現(xiàn)在摔這么一大跟頭”。

來自流言蜚語的壓力是一方面，對自我的壓力更令人透不過氣。江振宇父母很支持他復讀的決定，他們的包容和開明，反而讓江振宇更覺愧疚。隨后一年，他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學習勢頭。

高考數(shù)學比他預想中難，坐在考場上時，他有點崩潰。江振宇忍不住想，我已經(jīng)是一個馬上23歲的人了，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沒有退路了。直到考試最后20分鐘，他才調(diào)整好自己，冷靜下來，搶回許多分。

最終成績還不錯，江振宇斟酌許久，報考了一所985院校的免費師范生，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當老師。

“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好的選擇，非常現(xiàn)實，保證你畢業(yè)后有編制，有崗位。”江振宇說，四年前，他也想過走出家鄉(xiāng)，去大城市發(fā)展，但這次曲折，讓他“不再像十幾歲那么異想天開”。

這條路也幫他化解了以后求職中的年齡尷尬，“不用解釋為什么這么大才本科畢業(yè)了”。

當然，這背后所承受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退學復讀的這一年，江振宇學會了抽煙，學會用尼古丁來“止痛”。在接受采訪前，他特意去買了一包煙，幫助他平靜地復述過去四年發(fā)生的事情。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他聲音哽咽。

被時鐘落下的人

陳蕓在講述時提到一個社會學概念——“社會時鐘”。

“這是每個退學復讀生都要面對的課題。”她說。

社會時鐘反映了社會文化對個體的期望，它在與同伴相比的基礎(chǔ)上，提醒每一個人要在適當?shù)臅r間達到生命的主要基準點。它制定了一種規(guī)范的生命節(jié)奏：7歲上學，18歲高考，30歲前結(jié)婚生子，40歲還清房貸，50歲退休……“什么年齡干什么事”。

如果沒達到目標，落后了，抑或脫軌了，人就會被視為異類，不孝子，失敗者。

這讓許多苦于現(xiàn)狀的人不敢選擇退學。對年齡的焦慮，與社會時鐘脫軌的失控感，是多數(shù)人不敢選擇重來的恐懼來源。

貼吧上，有人分享自己面臨的心理壓力：“大齡復讀，每天都怕身邊同學知道自己年齡，班上挨個傳著填表要填年齡我都提心吊膽。最后實在扛不住壓力回家復習，高考的時候感覺快要吐出來。”

即使是已經(jīng)復讀成功的江振宇，社會時鐘給予他的困擾也在繼續(xù)。

他的同齡人已經(jīng)本科畢業(yè)，步入社會，即將經(jīng)濟獨立，而他正在和一群比他小四五歲的同學重念大學，父母還得再供養(yǎng)他幾年。

江振宇覺得自己和世界錯位了，無論如何自我寬慰，撕裂始終存在。生活已經(jīng)重回正軌，但他依然覺得那兩年的經(jīng)歷像“一道傷痕”。

而林昶在退學后，抑郁復發(fā)，無法高考，走單招讀了專科。他學了電子信息工程技術(shù)，“更適合我，可以當鴕鳥，不去糾結(jié)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還有門技術(shù)，起碼餓不死”。

社會時鐘被打亂后，林昶認為接下來“應(yīng)該遵循自己的時鐘”。沒法以社會的平均標準來要求自己，他反而覺得擁有了另類的自由。

陳蕓說，她跳出社會時鐘的方法是調(diào)整自己的人生目標。如果人生目標是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和別人的尊重，那必然會被社會時鐘趕著往前走。

“我接受（別人）對‘失敗者的凝視，也接受自己和他們走上不同的路。”

一個名為“大學退學復讀交流群”的群組，從去年高考結(jié)束后的500人，至今已增長至近900人，每天都有新成員申請加入，年初還成立了二群。他們討論退學手續(xù)，討論專業(yè)選擇，交流心得，互相打氣。

群公告有這么一句話：“退學是把雙刃劍，有混得特別好的，也有落魄絕望的，望徘徊中的諸君考慮清楚。”

（玻璃珠摘自微信公眾號“物以類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