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鋼筆

玄鐵

一、老師是猶太人

二戰(zhàn)時期的德國，一座納粹集中營里關押著許多猶太人，凡是進來的，都沒有活著出去的。一個叫庫伯的獄警，目睹了太多次屠殺，暗暗動了惻隱之心。可一個小小的獄警，怎么能管得了這些呢？他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圍內，盡力對那些人好一點。

庫伯愛好寫詩，也是他在這里打發(fā)時光的好方法。這天，他正在崗樓上值班，為一句小詩搜刮枯腸的時候，無意間看了一眼窗外，在操場上放風的人群中，發(fā)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人正昂首望著天空，可天上連一只小鳥也沒有。

庫伯終于想起來了，他就是自己初中的語文老師伯恩。

伯恩是對庫伯影響最大的老師，他不僅是個好老師，也是位詩人，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大作。當年庫伯就是因為得過伯恩的指點，才喜歡上寫詩的，庫伯一直對這個老師心懷感激之情。

庫伯很久沒見到老師了，卻沒想到伯恩到了這里。

庫伯沒心寫詩了，走出門去，像檢查犯人活動似的，在他們中間穿梭。等走到伯恩跟前，伯恩也看到了庫伯，兩個人借擦肩之際，庫伯簡單地說了句：“老師，你在這里？”

伯恩也說了句：“我是猶太人。”

他們不能再說下去了，這里畢竟是監(jiān)獄。

回去后，庫伯就想：怎樣能幫到老師伯恩呢？這里到處是警衛(wèi)，到處是鐵絲網，還要過十幾道關卡，逃出去根本不可能。伯恩注定要死在這里，如果盡自己的力量幫老師一點小忙，讓他在集中營里過得舒服些，還是能行的……

第二天，放風的時候，庫伯又悄悄接近伯恩，說：“老師，你需要什么嗎？”

伯恩愣了一下，低聲說：“我需要鋼筆和紙。”

庫伯點了下頭，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二、交換無人察覺

辦公室里，庫伯拿著鋼筆直愣神。這支鋼筆，還是他結婚時，妻子送他的禮物，用了好幾年了。如果給了伯恩，他怎么辦呢？可這是伯恩的要求，甚至是臨終的要求了。

庫伯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個好辦法……

幾天后，庫伯正好到城里辦事，他順便找到一家鋼筆店，買了一支一模一樣的鋼筆，那鋼筆價格不菲，幾乎花去了他半個月的工資。

再回到監(jiān)獄，他把那支鋼筆打滿墨水。等再一次放風的時候，他又悄悄靠近伯恩，把鋼筆和一圈小紙放到伯恩的手里。兩個人什么都沒說，只一擦肩就過去了。

又過了十幾天，等庫伯把墨囊里的墨水用完了，猜測伯恩老師也應該用完了，他把鋼筆打滿墨水，再找個機會靠近伯恩，兩個人悄悄交換了鋼筆。庫伯回來又把鋼筆打滿了墨水……

監(jiān)獄里的墨水是公用的，沒人計較他打多少墨水。雖然兩支鋼筆有新舊之別，可誰又會在意別人的鋼筆呢？

庫伯與伯恩，相互交換鋼筆幾個月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任何人有所察覺。庫伯守口如瓶，連妻子也沒說過，當然他也沒問伯恩要鋼筆什么用。

幾個月后，庫伯還沒用完墨水，伯恩在放風的時候，故意對他眨了眨眼。庫伯意識到，老師一定有什么緊急的事。他匆匆把鋼筆打滿了墨水，又與伯恩交換了鋼筆。可庫伯再打墨水的時候，卻發(fā)現墨囊上還纏著一張小字條。展開來，上面寫著一句話：后天，坦茲鎮(zhèn)公墓，給第三排6號墓獻上一朵玫瑰花，拜托了。

庫伯一算，后天是6月13日，老師要自己到公墓里獻花，是什么意思呢？那個墓主人又是誰呢？但庫伯知道，這一定對老師非常重要，要不他不會冒這么大險請求自己。

6月13日，庫伯向集中營請了假，騎著摩托車到監(jiān)獄門口時，正碰上掏糞車進來。雖然車是空的，他還是捂住了鼻子。集中營的廁所，隔一段時間就要請?zhí)图S工來掏一次。掏糞工是個老頭，只有他進出不用通行證，大家都捂著鼻子放行。

伯恩所說的公墓，離集中營不遠，庫伯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他買了朵玫瑰花，找到公墓的第三排，6號墓。就見墓碑上刻著：亡妻愛麗絲之墓。

一個個子不高，又有些清瘦的女人的形象，便閃現在庫伯眼前。他這才想起，伯恩的妻子叫愛麗絲，他讀書的時候，經常在家屬院里碰到她。幾年不見，沒想到她已經去世了。

庫伯給愛麗絲墓前放上花，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三、粗心害死老師

庫伯回到集中營，又在門口碰到了那個掏糞工，正趕著車出來。那輛拉糞的車，雖然用苫子蓋著，那股惡味還是撲面而來，庫伯捂住鼻子，直到掏糞人出了門。

再到放風的時候，庫伯就向伯恩做了個手勢，表示已經把他囑托的事做了，伯恩感激地對庫伯點了點頭。

一年多的時間里，庫伯和伯恩交換鋼筆二十幾次，沒出現過一點差錯，可這一次卻出了事。

這天，集中營的長官，要庫伯寫一份集中營里囚犯生活的文章，發(fā)到報紙上。這樣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用虛假信息，向外界傳播納粹德國的優(yōu)撫政策。凡是這樣的任務，都會落到庫伯的頭上。

當庫伯鋪開紙，發(fā)現鋼筆沒了。他搜遍全身，也沒找到鋼筆。庫伯只好借了同事的鋼筆，才完成任務。

下午，同事克里斯出現了，笑瞇瞇地把一支鋼筆放在他眼前，說：“這是你的鋼筆嗎？”

庫伯一眼就認出來，他還認為克里斯在跟他開玩笑呢，隨口說：“是我的鋼筆，怎么在你那里？”

克里斯卻說：“這是我查牢房時，在一個囚犯那里搜到的。一定是你不小心，叫那個猶太人偷了你的鋼筆。”

庫伯腦子里嗡地一下子，眼前的鋼筆，并不是他丟失的那支，應該是他和伯恩交換的那支。可現在他又不能再說別的了，只好裝作高興地接過鋼筆，說了聲：“謝謝！”

克里斯又說：“以后小心著點，那些猶太人狡猾著呢！”

連著幾天，每次放風庫伯都留意伯恩，卻一直沒看到他的身影。

幾天后，庫伯實在憋不住了，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克里斯：“前幾天，那個偷我鋼筆的猶太人叫什么名字來？我很好奇，他是怎么下的手。”

然而，克里斯卻一臉不屑地說：“早就死了！”

庫伯心里一驚，問：“怎么，偷支鋼筆就死了？”

克里斯輕哼一聲，說：“這些猶太人，早就該死，他還敢偷我們的東西。當天下午就推進毒氣室里……”

庫伯心里一沉，老師的死跟自己有關，內心被愧疚填滿了。

幾天后，庫伯歇班回家，妻子一見到他，就拿出一支鋼筆來，說：“你把鋼筆落在家里，這些天沒用著吧？”

庫伯腦子里嗡地一下子，看來是自己上次回家，忘了帶鋼筆。就是因為自己的粗心，白白地害了老師伯恩一條命。

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不能抹去。

德國軍隊在戰(zhàn)場上接連失利，步步后退。庫伯在報紙上看到這些消息，就盼著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早點結束，自己也可以結束這種煎熬的日子。

四、獄中寫成詩集

不久，二戰(zhàn)結束了，納粹政府被推翻，庫伯所在的這個集中營也不存在了。

庫伯在集中營里，目睹了太多的血腥與殘暴，他再不愿回憶過去，就改名吉爾。用吉爾的名字經常在報刊上發(fā)表詩作，幾年后，出了幾本詩集，成了德國詩壇上小有名氣的詩人。

這天，庫伯突然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已故詩人伯恩的詩集《致愛妻》出版，將于6月13日在圖書館開新書發(fā)布會。這是詩人獻給逝去的妻子愛麗絲的詩。值得一提的是，這部詩集是詩人在納粹集中營里寫成的，雖然詩人死了，但詩集卻保留了下來。選擇6月13日這天，也是大有寓意的，這天是詩人妻子的生日。并且根據詩人的遺愿，詩集所得的稿費，全部捐獻給二戰(zhàn)受難者家庭……

庫伯看到后，心里疑問重重。等到6月13日那天，他想參加新書發(fā)布會，卻又害怕有人認出他來。可一個又一個的謎團，折磨得他難受。最后，天都快黑了，他才溜進圖書館里。

一進去，里面只有一個老人。庫伯還沒認清對方，老人卻對他說：“庫伯先生嗎？我一直在等你。”

庫伯看著老人那折皺縱橫的臉，實在回憶不起是誰，可他卻從老人身上隱約聞到糞便的臭味——他就是集中營里的那個掏糞工。

老人說：“我叫勞倫斯，感謝你的鋼筆，讓伯恩先生寫出了他的詩集。”

庫伯什么也不顧了，馬上問勞倫斯：“這到底怎么回事？”

勞倫斯便告訴了庫伯來龍去脈。

多年前，伯恩的妻子去世了。為了紀念逝去的妻子，伯恩決定為她寫一部詩集，既是悼念亡妻，也是致天下有情人。

可正在這時候，納粹分子到處抓捕猶太人，伯恩被人告密，關進了集中營里。

勞倫斯當掏糞工，經常出入集中營，伯恩就拜托他，把他的詩稿帶出去，到時候出版。兩個人約定好了，伯恩把詩稿放在廁所的一個地方，勞倫斯來掏糞時順便帶走。

由于勞倫斯干的這種臟活，沒人檢查他，那些詩稿就陸陸續(xù)續(xù)地被他帶了出去。直到伯恩最后死去，也沒人發(fā)現。

勞倫斯又說：“其實，我也是猶太人，和伯恩先生早就認識。我當掏糞工，一來是為了隱藏身份，二來也是為了能和集中營里那些兄弟們有聯系，盡可能的幫到他們。”

庫伯心里百感交集。

勞倫斯又說：“伯恩還有一封信，托我交給你！”

庫伯接過伯恩的信，那只是一張窄窄的紙條，字跡都有些模糊了。上面寫著：

親愛的庫伯同學：

感謝你為我提供了鋼筆和紙，讓我實現了愿望。在集中營里，我沒法向你表示感謝，在這里，身在天堂的我向你說一聲：謝謝！我知道人必有一死，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要為我的死而愧疚，那是法西斯所犯下的罪行……

庫伯看完信后，流出了熱淚，內心騰起一股沖動：他要為伯恩，還有千千萬萬的猶太人申冤，不能讓他們這么白白死了。

回去后，庫伯翻出兩支鋼筆，那是他在集中營里與伯恩交換的鋼筆，他決定用這兩支鋼筆，寫出那段血淚史。

幾年后，庫伯的書《罪惡的地獄》出版，里面以一個獄警的獨特眼光，翔實的資料和鮮為人知的事實，披露了當年集中營里殘害猶太人的那段歷史。

又一年的6月13日，庫伯到茲托鎮(zhèn)公墓里，在愛麗絲的墓前，獻上一束花，在墓前久久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