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瓚
從體量上看,詩人西渡的這首《奔月》可以稱得上一首敘事小長詩,12 節217 行,以一種有距離的、觀察者的口吻,戲劇性地重述了中國遠古神話傳說中嫦娥奔月的故事。從詩行和詩節的分布看,詩節長度因敘事內容需要并不均等,詩行間頻繁出現的省略號是影響詩歌推進與意義隱現的重要形式符號。
在古籍記載與民間文學中,作為射日英雄羿的妻子,嫦娥奔月的故事有多個版本。嫦娥究竟是被嫉恨羿的逢蒙所逼吃下了西王母所贈的長生不老藥,還是想獨自一人飛升而偷吃靈藥,她又為什么決定獨自飛升等,各種版本說法不一。李商隱的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似乎惋惜于嫦娥棄人間幸福而奔月的孤寂仙家生活,“應悔”一詞寫出了詩人的愿望,通過揣度嫦娥的心思來抒寫自己清高又孤寂的復雜心緒。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奔月》也寫到了嫦娥偷藥飛升,原因是英雄羿盡射天下飛禽走獸,造成了家中肉食匱乏,夫妻感情危機,故嫦娥偷藥棄家飛升。魯迅塑造的羿是一個落寞的英雄,透露了作家在當時遭受文痞攻訐的不平,而嫦娥則是個略帶市民氣息的主婦。
李商隱和魯迅所引嫦娥奔月神話的原本可能出自《淮南子》。據《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保ā版隙稹痹鳌皧稹?,漢代人因避文帝[劉恒]諱改為嫦娥)。而西渡《奔月》中的嫦娥偷藥情節概與李商隱《嫦娥》及魯迅《奔月》中的取典相同。不過,詩人構想了與經典神話相異的墮落的英雄羿和內心敏感,精神世界豐富、獨立的嫦娥,而他們之間更像當代糟糕婚姻中的親密關系。因射日成了英雄因而驕矜的羿,受眾人追捧,其妻嫦娥獨守空房,等候英雄歸來。但這不并是堅貞的佩涅羅珀等待機智的丈夫奧德修斯的故事,而是夫妻間互生嫌隙,嫦娥最終變成娜拉的故事,嫦娥奔月因而也更貼合艾麗絲·門羅意義上的“逃離”之舉。尤其是,詩人書寫了女性化的月亮與嫦娥之間相互渴慕,又為這個經典傳說增添了一重同性情誼的色彩。
西渡是當代詩人中場景描述與心理刻畫的高手,《奔月》第一節15 行,以簡練而生動的語言描繪了羿射下第九顆太陽的情景:像是一個猙獰的怪物,太陽被射中喉嚨,“ 仰面掉了下來”,它嘶嘶叫著/像烙鐵頭,熄滅了,懷著報復的心”,連“弓手”也受到影響,“忽然感到不安,仿佛/那嘶吼著墜落的是他自己?!眱H剩的那顆太陽,“驚恐地”“看著他把弓收回肩上,匆匆/躲入巖石背后”?!肮帧焙退墨C物在這一刻有了心靈的交匯,暗示了羿內心的動搖和憂懼。
關于羿射日的故事,西渡只在全詩的第一節以凝練而傳神的語言加以刻畫,而接下來整首詩的篇幅都著筆于嫦娥,也即,217 行詩中的202 行都是在勾畫嫦娥的生活和內心世界,描述她與月亮的相遇相契以致最終的奔月之舉。由于篇幅比例的懸殊,雖然作者沒有特意注明,但第一節讀來更像是全詩的引子,余下部分才是貼題的詩的主體內容。
在奔月故事的不同版本中,嫦娥偷藥的原因大約有四種:被覬覦靈藥的逢蒙所逼,情急無奈中吃下;羿與河伯之妻有染,嫦娥憤而服藥離開;羿乃暴君,嫦娥為避免他長生不老,禍害百姓,所以偷吃靈藥飛升;嫦娥出于獨自長生的私心偷吃了靈藥。每一種版本都可以演繹出曲折、精彩的奔月故事,然而,這幾種敘事中的嫦娥都只是我們在民間文學中熟稔的類型化、臉譜化的女性形象,相比之下,詩人西渡在《奔月》中賦予了嫦娥更自我、更獨立,也更復雜曖昧的行動意圖。
詩的第二節寫到了九日已隕,世界恢復了正常,但在嫦娥的視角里卻是別樣的:“涼風起了/萬物有了影子,空間凝固/時間擁有了夜晚”?;謴土恕懊篮媚甏钡奶斓?,也重現了嫦娥曾經被壓抑內心的某種狀態:“沒有說出的話語/是珍貴的,那些她背地里說給/自己的話,沒有人傾聽的,在煌煌/的亮光下找不到位置的?!笨v觀整首詩,這里所引的幾行尤為關鍵,它表明,這位大女主擁有了明確的自我意識與表達需要和迫切,從而逸出了傳統的男權社會文化主導下的嫦娥敘事。這些話語可能是被壓抑(因而成為“ 影子”)的,不可告人的(“在煌煌/的亮光下找不到位置的”),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奔月》的主旨超越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由男性詩人代言女性(即以女性口吻表達)實則圍繞男性希求而展開的閨怨、思遠等傳統詩歌主題。
關于嫦娥的話語,詩人接著在第三節開端和結束部分描述道:“秘密的話語,說出就要被遺忘的/話語,請到萬物的影子中尋找/隱蔽吧……”“上帝的怒火熄滅了,無邊的空間/變成人的屋宇,女兒的閨閣……/叫她忍不住想說話,把那些說給自己的話,講給她,仿佛她是/另一個自己。”“講給她”中的“她”正是“突然”出現的“月亮”。結合前兩節詩,西渡與此觸及了對中國遠古神話結構性的改寫:十日作亂之前的時代,被描述為“美好年代”,而羿完成了射日使命,雖然天地恢復如常,但“陰影”(與十日作亂時一直處于“煌煌的亮光下”的天地構成對比)的存在被意識到了,詩人說“陰影升起……/一個新的時代就要開始了嗎?”這個“新的時代”似可類比希臘神話中的四個大時代之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與古希臘四大時代中,以神與人的力量比較關系為劃分時代的標準不同,在中國遠古神話傳說中,往往是天災人禍造就了人間英雄與領袖,并使他們獲得神性。如果對于嫦娥而言,“一個新的時代”是需要把她“秘密的話語”“隱蔽”起來的時代,那么也許,這種話語曾經是可以自由表達,可公開的,也即,嫦娥的話語是自某個時期開始被刻意遮蔽、壓抑的。這或許暗示了遠古時代由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過渡的必然代價。就如在《圣經》的創世故事中夏娃被迫承受人類之原罪一般,嫦娥的秘密話語也成為她為奔月而偷竊靈藥的罪案動機,且詩中的月亮也如智慧之果一般,啟迪了嫦娥的表達。
事實上,《奔月》詩中,當月亮第一次出現時,詩人就以果實的形象來陳述她:“那是她的果實/結到了天堂樹上,從里面膨脹,/在大地上空堆集多欲而豐盈的/愛的饋贈?!边@既是對嫦娥與月亮之間的內在連接與相似性的確認,也是對嫦娥自身豐沛的生命力和生殖力的張揚,因而,在我們的文學接受中那個僅作為羿的妻子的嫦娥,成了原始母親的圖騰般的化身,當然,她也曾有過“少女時代”,雖是“貧血的”,但也有其“女兒”性。第三節詩至此,詩人西渡賦予了他詩中的嫦娥完整的女性特征與人格:自我的肯定,獨立的欲望與行動的能力。
誠然,《奔月》中嫦娥的這些女性意識與人格特征是詩人西渡將現代女性的精神氣質代入到遠古神話形象里而已,不過,對既有文學形象(或即便確有嫦娥其人)的反復重塑一直也永遠是詩人、作家們最常經營的事業。如何檢驗每一次的重塑是否有效?是要看這一形象自身的性格邏輯是否合理,其精神理想是否貼近當代人的希求。嫦娥的“奔月”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因而重塑嫦娥這一戲劇性行動的努力即是重構其行動的意圖,挖掘她與羿的關系變化并分析她復雜的精神世界。嫦娥若非一時沖動或情急之下選擇了服下靈藥,那么,她的欲望、思想與性格的方方面面就值得認真考察一番。在長詩《奔月》中,詩人從三個方面細察了嫦娥的內心世界和她的行動方向:一是她對弈的失望;二是她被壓抑的、略顯曖昧的同性情欲;三是她受到“誘惑”確定了自主行動的可能性。按理說,一與二可以是三的因,并促成嫦娥的奔月行動,但有趣的是,在細讀這首長詩之后,一個強烈的感受是,這三個因素又是內在的相互游離甚至抵觸的。
詩的四、五、六節詩人從嫦娥的視角描述了歸來的羿的變化,第四節開頭說到羿“越發沉默寡言,見天漫游不歸,/在廣野追逐,胡亂朝樹林射箭?!钡谖骞潓懙紧嘁蛏淙諌雅e后,“現在他是國王們的朋友,被人膜拜/被年輕人包圍”等等,第六節則明言羿是個“大人物”了,“他只要廣場上的叩拜,歡呼”,在她的噩夢中,她“被他的獵犬/ 撕碎,被他的箭射穿,被/ 拋棄在荒涼的地球,而她的英雄/ 在天堂和仙人們尋歡作樂”。顯然,造成嫦娥的感受中,她和羿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的原因,不是因為羿另有新歡,而是羿的本性暴露:一個貪婪的男人,他被名利心左右,即便在和嫦娥的感情關系中,他也只是“減損”她,“從她挖掘、汲取”,而無“純然的給予”和“彼此成全”。至此,嫦娥按理說已有逃離羿的足夠理由,無需借助月亮和靈藥。然而,月亮與長生不老藥是嫦娥奔月中必不可少的角色,詩人理應在他的神話重寫中發揮這兩個角色推動敘事的功能。
第四節共11 行,先是寫到歸來的羿性情大變,以致于“他在她里面起來疑心”,后來又拿出“那織錦包裹的藥包/交給她,告訴她他們將一起長生。”詩人用了兩個“直到”,描述嫦娥期待羿對她坦誠相待,羿卻拋給她一包長生不老藥?!八幇睂︽隙鸬降滓馕吨裁??她的期待落空了嗎? 她覺察到羿的動搖,對她的不忠嗎?或者,嫦娥并沒有長生的意愿?在詩的第五節開頭,嫦娥將“藥包”視作“一件危險的、不懷好意的禮物”,是“家室中躲藏”的“一個第三者”。如果我們可以接受一般而言“藥”寓意對疾病的療愈,也是某種考驗,敘事中的某個轉機時刻,那么,在這里,這包靈藥在嫦娥心目中更像是令她恐懼的束縛,要將她永遠捆綁在那個她已對他失望,并且滿懷疑慮的男人身邊。
在《奔月》中,詩人西渡用了大量筆墨刻畫月亮,首先是人格化地以“她”稱之,作為嫦娥孤獨的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同伴,進而誘惑著嫦娥,令其“驟然明白/她想要趨向她”,詩的第三節月亮第一次出現時,勾起了嫦娥對少女時代的回憶。或許詩人是想說明,少女時代的女性有過女性群體交往和女性之間親密的生活,但婚姻制度阻斷了女性在她自己這一性中曾建立起的社會關系與情感支撐,而月亮的出現是嫦娥回到女性社會性自我的一個提醒。故此,第七、八節中,當月亮再次出現,“召喚她/ 走出戶外,走進她的里面”“ 她和她成了熟稔的朋友”,她們相互理解,彼此撫慰。詩人用以描述嫦娥與月亮幽會的詩句帶著情欲之光:“永遠處于陰影之中的、多褶皺的/ 山脈,在她的面前一疊疊/ 打開,無窮的幽深,無限的/ 回環”“多么溫柔的撫慰啊,/ 她赤裸著把自己奉獻給她,/ 那唯一的心眼洞明一切”。而當嫦娥在甜蜜的幽會后醒來,“他和他的弓早已不見”。
從詩的第四至第八節,靈藥的出現加深了嫦娥對羿的失望,而“月亮”在嫦娥與羿的感情危機中像個乘虛而入的誘惑者。這只是在詩的言語表層根據人物的相關行動獲得的推斷,然而,《奔月》中,西渡在詩行之間留下的大量省略號表明了一些不確定的意義指向。通讀全詩,省略號的使用共有48 處,分明構成了這首詩最重要的形式符號,也令人好奇于詩人刻意為之的總體意圖。按現代漢語中省略號的功能,無非表示省略、中斷、靜默、思考、斷斷續續和意猶未盡等等,在《奔月》中,這些功能大都得到體現。
從一個詩歌寫作者經驗感受的角度,我傾向于認為西渡在《奔月》中大量使用省略號,是在總體上對詩的特定的內容方向采取的遲疑感與模糊性的選擇。也是這些省略號,在一些關鍵片段的運用,使詩人對嫦娥內心故事的描述與推斷不那么確定與完整。這即是我上文提及的,盡管詩人重構了嫦娥奔月的行為動機——羿讓她失望也好,月亮誘惑她也好,靈藥讓她感受到逃離的迫切性也罷,這幾個因素之間也充滿了需要進一步展開的空白,文本間的裂隙在詩人那里就以省略號填充了。這是詩人機敏的選擇,或許也是他留下的意味深長的困惑。
當嫦娥的自我認同在天地恢復如常的時刻被喚起,當月亮令她的女性意識覺醒,她的“秘密的話語”與月亮帶給她的那份情愫是等同的嗎? 西渡在詩中并沒有明確說明,詩的第九至十二節寫到嫦娥計劃奔月并付諸行動,而在她決定之前,詩人用8 行詩渲染了她對羿的苦苦等待,“長久沒有他的消息。她已經/ 不再想念,不知他棲宿南方/ 還是北方,是醒還是醉……”,第九節這開始的3 行儼然羿拋棄了嫦娥,在這個前提下,“ 從籬笆看進她的心里”的月亮對她的誘惑已不再重要,嫦娥不是在羿與月亮之間進行選擇,她的奔月計劃和決定更像是一種報復。然而,她畢竟行動了,畢竟有一個值得她逃往的去處,這個去處與其說是姐妹情誼的烏托邦,不如說是她的另一個自我,因為月亮上沒有女兒國,嫦娥奔月是一次女性返回自身,建立主體性的戲劇化行動。只有這樣的逃離和這樣的回歸,才可能使女性的生命煥發其光輝:“ 大地上空,一輪渾圓的月亮”“ 突然放出雙倍的光明……”,而詩人意猶未盡的興嘆與想象,都賦予了全詩的最后一個省略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