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簌簌
秦嶺紀事之:戈壁母親
你嘴角皸裂,膚質粗糙
我在你稀疏的鬢角和僵硬的骨架之間
穿行?;哪瓴粨褚?/p>
我看到你干癟裸露的胸口
戈壁母親!
在我的家鄉,天公幾日撒潑
“利奇馬”斜刺里發威
莊稼和青菜爛泥里掙扎
我慚愧,我無法給你捎來一截
家鄉泥濘的大雨
此刻,我在祁連北麓
旱與澇多么不均
此刻我的詩句里沒有水
只是一堆怎么壘也壘不妥帖的亂石
向陽斜坡上,墓碑安詳
我們這些逆行者,兀自傷悲
藏鄉青稞酒鎮
一粒青稞與一滴酒的距離
有祁連雪線那么長
日夜兼程。雪們唱著蘭花花從旱路到水路
就像親人們繞黃土的塬一周遭
又齊集家里窯洞的灶下
酒杯清涼,青稞酒溫熱
藏鄉店主用一桶青稞陳釀挨個把我們摁倒
盤內的三只酒杯
是三只頑劣的豹子
它們此行就是要把你拱翻
自己再慢慢倒下
鍋莊舞步里的青海藍
一生到底要存蓄多少克鹽,多大噸位的水
才活成如此通透的藍?
青海湖啊,一面鏡子里的世界
到底拼接了多少個苦樂相攜的切面?
鍋莊舞步里,我們懷抱一顆滾圓的太陽取暖
不知水還是天的這方大水晶里
你和我的輕羽與重厄都歸向一個新圓
輕的給云朵,重的給隨處可見的廟宇
中間那一層又一層,紗質的綠藍啊
交給磕等身長頭的中年漢子
和他的病妻
交給顫巍巍禮佛蹣跚踱步的高齡母親
還有她稀疏白發結成的小辮子
貴德清流
在貴德,你終于知道
作為一條渾黃的河流,我曾經多么簡單純凈
輕巧纖細的身材,兼以和暖清澈的笑容
可是無定河啊,我無法不接納
你的急慢驟變,清濁互顯
還有你情緒高低不定的跳崖式落差
都說天下黃河貴德清
可哪里架得住六個省區的34 條濁流
你看,那么多的孩子在體內進出
我已經風霜滿懷
卻也能坦然面對入海——這生命的最后一程
塔爾寺,眾佛落座
在蓮花山衣褶
滿溝滿坡的僧舍,如經卷打開
風借山勢,一朵朵受過加持的蓮
完成從瓣到蕊的整合
在塔爾寺,我看見嗶啵燃燒的青稞
以身飼佛
我看見大大小小的酥油燈
都朝向眾生捧出光華
金包銀銀包塔
塔內包裹的,可是世代人心的溫熱
海西壁畫記
你們依舊峨冠軒然
畫像磚次第回放陳年舊事
一輪殘陽打個早更,在舊壁畫上等你
不是梯子,是白骨森森
不是戰圖,是流民四野
你有關外萬仞山腰里彎刀
靠在孤城蒼涼的胸膛
你有向陽山坡上
林立的墓碑
作為一個旁觀者
我有埋骨桑梓地的老父老母
我有碧羅衣麒麟繡
繡閨門深鎖
大師宗喀巴
誰臍血生菩提
生出天下仁厚廣博?
誰胸藏十萬經卷齊誦
每一聲都是得道的菩薩?
從酥油花、壁畫和堆繡里活下來的人
宗喀巴大師,你心里有兩座塔
一座佑家人,一座濟天下
可我只是塔爾寺旁那株孱弱的松芽
要多少年佛光普照,才能將等身長頭
磕到一個當量
現在我終于知道了:
點酥油燈,必先從胸腔里融出一條缺口
之后:繞山,繞湖,繞白塔
有母親在上
天下善緣,皆是心佛
穿羽衣的茶卡鹽湖
祁連與昆侖聯手打造,浩大的碗
一湖清流欲說還休
一地白水晶半含半露
你冰雪的消息只是捎給河流的
天空和云朵,開始在素描里漫游
今天立秋,這片鏡子里偷偷跑出的仙女
著羽衣,少不更事
閑看整個世界
愁云難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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