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物畫以線造型的思考與實踐

◇ 楊林

楊林 觸碰藍天 200cm×90cm 紙本設色 2017年

《石濤畫語錄》有云：“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生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石濤的“一畫”，深刻闡釋著中國藝術對“線”的哲理認知。與西方藝術的團塊造型意識不同，中國畫家擅長將客觀物象化作為流暢的線條，這些線條所傳遞的情感、精神、氣質，構成了中國繪畫獨特的審美境界。

人物畫是中國繪畫體系中較早成熟的畫種之一。人物畫以線條為主要造型手段的傳統，早在春秋戰國時就已經得到明確，自漢代以來，延續不衰。“筆墨當隨時代”，任何一種富有生命力的繪畫語言形式都不是孤立的個體，都要隨著經濟社會、文化思想的不斷變化而變化。從春秋戰國時期的古拙、樸實，到魏晉時代的超脫、隱逸，再到唐代的大氣沉穩、明清時的豐富多變，無不折射出以線造型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方式，而不斷豐富發展的外部形態和精神內涵。

今天，充分開放融合，各種藝術語言、形式并存，各種圖式、媒介層出不窮，人們的審美觀念和審美需求趨向更加外向和多元化。人物畫以線造型的傳統在當代嶄新的社會、文化環境背景的影響下，呈現出不同于以往的時代性的特征，當代人物畫線造型在扎根民族文化、繼承民族藝術的前提下，以分析總結傳統中國畫線造型的內質為起點，在傳承與轉化中，創造出適應當代藝術發展需要、具有時代精神和文化內涵的新線造型藝術。

一、線條形式：“程式化”與“多樣性”

中國傳統人物畫經過歷代畫家的苦心經營，經過歷史的風化沉淀，畫家和觀賞者的共識，逐漸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獨立的技法體系，并予以程式化。以線造型是中國人物畫程式顯著的表現之一，它所傳達的程式穩定性是中國人物畫繪畫語言體系發展成熟的具體表現。從張僧繇的“張家樣”到曹仲達的“曹衣出水”描，再到吳道子的“吳帶當風”，這些線條的程式是畫家為拉開彼此造型用線的距離，經過長期觀察、思考、提煉、升華創造而成的具有個性特點的線的式樣，但從傳統人物畫的大環境分析，縱使有“十八描”的區分，但均是“規范中的變革”。

伴隨藝術交流與融合，材料、技法認知的豐富，當代畫家盡可能避免對傳統程式的簡單繼承，力求在革新中拓展線的多樣性和變化性。他們將壁畫、石刻、版畫、剪紙等多種圖式語言中的線嫁接到人物畫造型用線中，或積水而成，或故意留白，或拓印折疊，或顆粒堆砌，線的形式充滿變化、趣味、韻律、張力和層次。有些線是在水墨碰撞過程中擠出來的，有的自“沒骨”出“線條”，這種線是對色墨縱恣的制約，體現的是“創造”和“控制”的樂趣。有的線利用巖彩的顆粒堆積而形成，具有體積感、厚重感，其創造的新二維半空間，使線的主體性以其質感和立體美感得以更加凸顯。還有的直接進行了“墨”的材質創新，在傳承傳統寫意人物畫對“墨韻”追求的基礎上，創造出獨特的痕跡感極重的“宿墨”線條，傳達出墨的新時代精神。這些線服務于造型，與人物形象、作品材質緊密融為一體，不刻意、不跳躍，盡顯融洽與和諧，給觀者嶄新的視覺效果和情感享受。

二、線造型用筆：“寫線”的意味與“用線”的觀念

中國畫藝術中，骨法用筆、書法寫線，一直是品評畫作優劣的標準之一。謝赫，在“六法”的理論中，將“骨法用筆”排在了除“氣韻生動”之外的其他五法之首(氣韻生動不可學)，暗示出評價一幅繪畫作品是否富有藝術性，關鍵不在于作品是否是對所畫物象的如實描摹，而在于繪畫所得到的藝術形象是否能夠反映出創作者相當的筆力。以書法用筆入畫，將畫家的神、氣以筆寫出，自筆尖流淌至線，因此，我們才在人物畫家的線中感受到不同的力，這些不同的力共同傳遞了“寫”的意味，傳達給觀者的不同的境界感受。

其實，繪畫對用筆技巧多變性的要求遠超于書法。尤其在當代，由對繪畫造型、量感、質感、空間、氛圍的追求而引發的對造型用線的要求，已經不是單純的骨法用筆可以達到的，線的表現技法更加豐富而且更有新意。畫家們不再僅僅局限于對“寫線”質量的追求，而是運用不同的方式“造線”，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多種線條效果的探索，嘗試著線的書寫性、制作性、觀念性的結合。“骨法”式的線條有時僅是畫面的點綴，“寫線”表現為“用線”。

強調“自我意識”的線條，以突出畫家個性、求得畫面別樣視覺效果為目的，不拘泥于中鋒、頓挫的條框，而基于畫面需求，由作者隨主觀意愿畫出，這類作品中的線條很難以傳統的筆法思維對其質量進行衡量和評價。在“綜合”中生成的線條，這種線是畫家在運用材料，追求光、色、墨等多種材料的綜合運用時刻意生成或保留的，與材料相互融合，但又自成體系，而且有些線幾乎不帶有任何筆觸，因此，更加無法以“寫”的標準來衡量。“構成型”的線條，是基于西方立體、抽象等繪畫及藝術設計理念對線條的再認識，有效用于對整體畫面的分割、構造，從而使畫面更具有節奏感、設計感，這類線條有時甚至產生于觀者視覺或意念的連接，也無從談“寫”。

當然，繼承和延續“骨法寫線”依然是當代中國畫畫家的必修課，深厚的傳統“骨法用筆”的基本功底是藝術家對線藝術延伸拓展的堅實基石。

三、造型線條：“心理真實”與“視覺真實”

由于受到觀念、技術的制約，傳統人物畫家在再現對象時，多憑借記憶和感覺，極少有直面對象的寫生，更少有人體結構的科學深入研究，因此，盡管他們極力試圖真實再現存在于腦海中的客觀形象，但事實上，這種再現主要停留于物象的大概輪廓形狀，是近似的、相仿的。這種憑借記憶再現物象的方法被稱為“延遲模仿法”，它作為原始繪畫藝術的根本描繪方法，成為中西方最初原始藝術創作的共同的“傳統”，而這一“傳統”在中國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和最自然的延伸，形成了中國特色的意象造型方法。畫家在對客觀物象精神的把握和體會的基礎上，通過細節的“意象真實”再現，描繪出的是比表象更加主觀性的“心理真實”。

20世紀，西方人體解剖科學、科學理性繪畫理念等的納入為中國的藝術家們提供了豐富參照，對中國人物畫以線造型的傳統起到了進一步豐富和發展的作用。當代中國人物畫畫家一改古人的“不求形似”，而逐漸形成了融入西方造型觀念的相對“寫實性”繪畫。基于對結構更準確、深入的理解，藝術家對人物形象有了更深層次的再現，“白描”與作為西方基本造型訓練方式的素描相結合，從而形成新形態的線造型。中國傳統人物畫造型一直注重的情感真實，與西方寫實性造型觀念相融合，在追求意向和精神的同時，提高了人物寫形的準確性和人物再現的逼真感，更加豐富了線造型的表現力。基于對人體結構更準確、深入的理解，畫家對人物造型有了更深層次的再現，線的表現力更加豐富，由此彌補了傳統人物畫中線造型不夠深入的缺陷。畫家們面對模特寫生，更加自信地發揮線的敏感性，根據結構細小精妙變化，對線轉折及凹凸間的細微差異進行更多的推敲和錘煉，靈活調整線的粗細、力度、停頓、擰轉，這種變化尤其在人物臉、手、腳等復雜結構塑造中表現深刻，更加具有準確性。同時，當代畫家在繼承傳統散點透視法則的基礎上，融合了西方焦點透視的一些科學思想，通過對造型用線前重后輕、前深后淺、前實后虛，更加科學、理性的把握，加強了線造型的三維空間感，塑造出更加真實的人物空間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當代中國畫家雖然吸收了西方寫實造型方式、觀念，但并沒有失掉中國繪畫中“線”的民族特征。西方繪畫中的線，更多的是用來界定外形，離開了“形”，“線”就沒有了意義。而中國的線從一開始就已經擺脫了形的束縛，從內質到形式都具有獨立的精神意義和審美價值。

四、人物畫造型：“一枝獨秀”與“多元共生”

在中國人物畫作品的創作中，線條具有強大的造型功能：利用線條的分界功能界定人物的形象，憑借線條的轉折、虛實體現出人物的形體結構，通過線條的濃淡干濕、圓轉方折表現不同服飾的不同質地，運用線條組合所表現出的張力來表達質感與量感，借助線條的遲速急緩、碰撞分合傳達人物所處的空間特征和場景氛圍。基于此，傳統人物畫造型的方法幾乎僅限于線條，無論是楚漢帛畫的古拙質樸的線，還是唐代吳道子富于粗細頓挫的“莼菜描”、宋朝梁楷的粗筆大寫意，不管風格式樣變化如何，線始終都是造型的主角。畫家用不同形態、不同質感的線刻化特征各異的人物形象，通過區分虛實、區別濃淡、松緊有別的線條塑造物象上下前后的空間關系，用粗細不同、曲直各異的或粗糙或順滑的線條表現不同質感、不同質地。可以說，所有的造型問題，都在以線的形式解決，線的綱領性地位從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對其他繪畫技法樣式發展的屏蔽。

當代，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觀念開放，藝術家們超越了可能趨向于完美的傳統和規則，進行綜合嘗試，許多外來的造型方法被借鑒、吸收，如光影、色彩、材料、構成、水墨實驗等，形成了點、線、面、體多種造型方法并重的新氣象。有的藝術家甚至別開生面，進行“反向操作”，線與面的關系表現為一種角色和位置的互換，線有時只是起點綴畫面的作用，呈現為有寓意、裝飾意味的配角。例如，以墨的塊面作為形體塑造主體，通過對墨色層次的熟練控制，按結構進行墨塊的拼合，由此強化面的造型功能；再如，將金、銀鉑作為造型主角入畫，用制作處理過的金、銀箔將人物裸露的皮膚、服飾成片貼出，再以細線勾勒人物的輪廓，由此富有生動明暗、光影效果的金、銀箔塊面與若隱若現的細線相互交錯配合，材料、光影與線條共同充分發揮各自的造型功能。

五、當代人物畫線造型藝術拓展、變化根源

凡是藝術，總是會受到時代思想和環境的影響，因此，時代變換、精神遞變，藝術隨之變革。

文化基因，從“心理和諧”到“類型典型”。中國傳統文化一直追求的是適中和諧的境界，傳統儒學以宗法倫理為準則，以理節情，對藝術自由、個性張揚進行著雅正與規范，雖與儒家將自我與社會同化不同，道家向往的是自我物化為自然的“無我空靈”，但“儒道兩家在深層次上共同走向同一條通向主體性自我消解的不歸路”。與傳統和諧思想的自我消解相反，當代社會思潮倡導“以人為本”，是對人的個體尊重和思想解放，當代文化藝術精神則表現為對人的價值的追求，人對物的駕馭、對社會關系的感知、對獨特性的呼喚，在于抒發人的感性生命活力，展現個體價值。

藝術背景，“超穩定”與“全面變革”。回顧傳統中華文化脈絡，幾乎完全是內向傳承的產物，家族宗法制、封建小農經濟所特有的狹隘和保守，促成一切向后看、向內看的文化心理和傳承方式，早期的思維習慣、藝術表達等各方面，得以穩定保留并不斷延續。當下，經濟迅速發展，網絡新媒體異軍突起，全球化進程不斷加速，這是一個開放、跨越、融合的新藝術時代，藝術生態環境的全面變革，深刻影響著美術創作的觀念和格局。

結語

傳統，是長時間歷史積淀的產物，是一個民族最珍貴的文化財富，是一切文明發展和前進的基礎。任何藝術的發展創新都不會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何實現民族藝術傳統的當代性創造？這不是簡單的繼承與轉換，而是在審慎反思與關懷當下社會人文環境后對民族藝術的弘揚和拓展，是源自對民族文化的自覺和自信的藝術自覺和真摯熱忱。有理想的藝術家應當有足夠的擔當、情懷、藝術追求、專業素養，更要有心系民族文化藝術傳承、發展的使命感和責任心，扎根本土，深植時代，做好中華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守護者和傳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