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培貴

(張紅軍著《天心來復:康有為書學與晚清書法變遷》,中國文聯出版社2020年出版)
十年以前聽過一個說法:“研究現代文學的學生,論文選題已經選到四五流的作家了。”當時認為,書法專業的學生很幸福,因為到處都是處女地。然而,隨著書法研究生教育的迅速擴大,一般選題也在快速消耗中。在中國知識和技能體系中,總體占位不高、偏于邊緣化的書法,其歷史資料的保存情況,若按照現在一般學位論文的要求來看,其實是很有限的。有些書法史上極其重要的名家,如果按照傳統史學的個案研究方法,史料基本是不夠的。最典型的,比如號稱“草圣”的張芝,依靠寥寥幾條史料,連最基本的生平都無法重建,遑論其他。粗略看去,到了明清以后,情況就好了很多,時代較近,材料保存似乎相對完整。然而真正收集資料后,也會發現,即便是一些非常重要的名家,就傳統史學研究來說,其直接與書法相關聯的史料也并非如想象的那么豐富。
道理很簡單,大多數書家都是讀書人,深受傳統“立德立功立言”“書法是學問中七八乘事”等價值觀的影響,因而越是在德、功、言(通常是替圣賢立言,而不是普通的文學創作等)方面有作為的杰出人士,與書法直接相關的史料可能越不豐富。這就使得傳統書家的個案研究面臨一個重大困境—材料的支持度。
紅軍兄最初選擇康有為作為研究對象時,我是頗有疑慮的,因為康氏的影響力太大,研究成果太多,按照傳統研究路數,已經沒有太大空間,很難撐起一篇博士學位論文了。但是紅軍兄對這些困難早有認識,他認為還是有深入余地的。除了在材料上盡可能地進行更加全面的挖掘,充分利用正史、文集、史料筆記、手札等資料之外,他在方法上做了兩方面的積極嘗試:一是宏觀的,進一步擴大視野,充分利用政治史、學術史等其他學科的現有成果,將康有為書法納入一個更廣闊的視野中,進行比觀,力圖勾勒出康有為碑學形成與發展的更深層原因;二是微觀的,進一步探索關系。他在社會語境、藝術觀念與藝術風格三者之間反復思考,試圖找到更可證明的相關性,進而探討當時以及后世對康有為歷史形象的建構過程。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就有可能使康有為的德功言與書法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明晰化,避免“兩張皮”的現象繼續存在。
這種研究思路決定了文章的結構不追求預先設定的“框架”,而是由所要探討的問題來引領,也就是通常所謂“問題導向”。這當然會影響“全面性”,比如我們看不到個案研究常見的“家系—生平—交游—思想—實踐—影響”這樣的安排,也找不到“年譜”“作品編年”等。但我們通過文章,有可能對康有為何以成為書法家、何以形成自己的書法觀念、何以構建起自己的書法史形象乃至采用何種書寫方法來實踐自己的書法理想等,獲得進一步深入思考的契機。對于一篇博士學位論文而言,這是可貴的。如果說,通常的個案研究是一種“面”的鋪開的話,那么紅軍兄的研究則是一種“點”的深入。前者是橫向的,后者是縱向的??涤袨榈臋M向研究已經比較充分,紅軍兄以這樣的方法重新進入,需要足夠的探索精神、研究勇氣和艱苦投入。
書法研究向現代學術的轉化,與其他學科相比,總體上在時間方面是有所滯后的。因此,很多方法,其實不是書法學科本身“發明”的,而是借鑒。但書法作為中國文化特有的門類,借鑒又是非常艱難的。這些年來,書法高等教育的迅速推進,為我們輸送了不少有用的方法,也出現了很多有引領示范價值的著作。紅軍兄的研究就借鑒了包括巫鴻、白謙慎、柯律格等學者在內的許多經驗。我們一起,乞求讀者方家,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