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膿包,是村小學小賣部一個阿姨賞賜的,整個村子里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叫我。每次我進得店門,這個腰寬體闊的女人手頭針線活再忙,也會擱下一兩秒,擠眉弄眼地沖我喊一句膿包來了呀。我在心里哼一聲,把頭徑直埋進貨架各種五彩斑斕的食品袋間,避免和她發生目光接觸。
不要誤會,膿包這個詞不是指代我的外貌,而是形容我作為獨生子被我爸爸長期過度寵溺的惡少般的處境。怎么說呢?從她的視角來看,就是我兜里揣著皺巴巴的幾張鈔票,一天三五次地往她店里跑。跑得多了,我不僅沒能在她心里獲得上帝的尊貴地位,反而添了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外號。取笑我,成了她無趣日常中的樂事一樁。每次一看見我,她的眼睛就會放光,然后牙槽和嘴角合力擠出這個詞,擠成一朵花的妖嬈狀,讓我渾身不自在。一次次的膿包,被她悠閑的唾沫打磨得光鮮閃亮,弄得村里人盡皆知。后來讀了魯迅的小說,我覺得她看我時,和掌柜的看孔乙己的眼神頗有些神似。但我那時還小,腦瓜子尚未開竅,所以也就不在乎,更懶得搭理她。
可是,后來忽然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覺得沒法再避開她黏稠的目光了。因為,我在等一封信。那年,十歲的還在上小學四年級的我,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一封不確定是否光臨的外省來信。更確切地說,是在等與外省來信一同寄來的獎品——一部傻瓜相機。而這封信連同夢想中的獎品是否光臨,只有這家小賣部兼村郵站的女主人才能告訴我。
那還是一個小康人氏腰間別著BB機,普通人家拍全家福要踩好幾里爛泥路去街上照相館的年代,誰能想到,在一個孩子心里,已經孕育了一個超越階級和鄉村家庭整體消費能力的相機夢了呢?而且,伴隨相機而來的虛緲的攝影夢,已經發展到讓他夜不能寐、幾近病態的地步。
最初,為了早日實現這個夢,我開始了馬拉松式的儲蓄計劃,把那些本應列隊流入小賣部的零花錢統統截流了,當起了節衣縮食、萬念皆空的小和尚,對一切可能誘發口水的零食視而不見。可當計劃進行到第三個月,家里那只金豬儲蓄罐被兩分五毛的硬幣越養越胖時,我才終于絕望地發現,這個夢居然茁壯得比天花板還難以企及……
我只得改變策略,尋找捷徑。我是偶然在一包干脆面里發現這條捷徑的,上面說,只要集齊了十二生肖的卡片,就能獲得一部傻瓜相機作為獎勵。在黑夜中瞎跑了這么久,前方終于閃過一絲曙光。我敢發誓,在白日夢面前,就算明知你給我拋出的是魚餌,我也會乖乖上鉤的。這么跟你說吧,之后的一個月里,我跑小賣部比村頭常來沽酒的肖大爺還勤快,從一天兩次,到隔幾天一次,隨著馬羊猴雞狗豬兔虎龍等大部隊的日益集結,我已經沒法再摁住要跳出胸膛的小心臟了!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我的儲蓄罐早已空空蕩蕩,仍有一只鼠遲遲未到。因為它的缺席,我的集結號終于沒能吹響,戰線也只能被迫越拉越長,讓人焦躁而無望。
這樣下去終歸不是辦法。我只能再次更換策略,是什么呢?寫一封信。沒錯,我一個漢字不識五百、平常連作文也全跟套路走的十歲孩子,為了一部垂涎已久的傻瓜相機,要破天荒地動筆寫一封長信寄給那家遙遠外省的干脆面公司總經理叔叔,希望他破例圓了我的相機夢。我要試著用文字打動他!
具體寫了些什么,我已經忘記了。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在那封信里動用了幾乎所有我掌握的形容詞、副詞、成語和典故,以及比喻、排比、夸張、襯托等修辭手法,把字寫得鏗鏘有力,把句子造得龍飛鳳舞、文采斐然,有的段落甚至創造了聲淚俱下的美學視聽效果。我寫道:“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我看見五光十色的風景,卻只能眼睜睜看它們溜走。如果……”畫上最后一個句號時,我早已淚不能禁,婆娑著眼把它交給了小賣部的女人,讓她幫我貼好郵票寄了出去。
之后就是等待。等待“外省叔叔”的回信。那段日子,我剛剛起跑的人生第一次品嘗到了等待的真正滋味,同時也第一次覺得日子這么有奔頭。多年后,當我學到“望眼欲穿”這個成語時,首先想起的就是一個男孩在家和小賣部間的那兩百米村路上來回奔忙,一次次硬著頭皮和一束女人的目光打交道的場景。
“嬤嬤,我的信到了嗎?”
“誰會給你一個小膿包回信喲?回去吧。”
“到了嗎?”
“冇。”
……
受不了我一天三五次的煩,她的回答和表情一次次縮水,走向極簡,甚至,連“膿包”她居然都忘了說。再后來我們達成了默契,也不用多問,往店門口一杵,她一晃腦,我就知趣地走了。
等了多久呢?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個月,那段時間我在家里無所事事,整天出神地望著墻上的老掛鐘,發現時間是按秒走的,并且越走越慢,和停止了也沒多大分別。當秒針走完第1999999圈,當我捧著在悸動與失落間反復切換顏色的小心臟第N次走向小賣部、幾乎要把她的門檻踏破時,終于,信到了!只是,信封的口子裂開了一道縫,有一個人比我先拜讀了它,有一個人比我更渴望知道信里寫了些什么,這個人不可能是別人,一定是那個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突然被一個男孩的秘密煩透了的小賣部女人!
我攥著這封信奪門而出,飛也似的奔回了家。我要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拆”開它,我跑上了屋頂,我要讓光芒萬丈的太陽和我一起閱讀,一起分享。可是,很快我就失望了,它有著一個熱情洋溢的開頭,卻沒能努力堅持到結尾。它讓一個跟著秒針跑了1999999圈的男孩的夢想瞬間落空了。男孩臉上雀躍的紅光隨著閱讀的遞進而一寸寸消亡,他不相信,把信讀了又讀,直到清澈的瞳孔里再也擰不出一道淚光。
在信中,那位外省的總經理叔叔親切地說道:“孩子,我尊重并理解你的夢想,但很遺憾,因為公司有嚴格的制度規定,我們無法為你破例,希望你用努力的成長來實現你做攝影師的夢想。”
時間過去了二十年,我沒能如他所愿成為攝影師,而是以一名寫作者的身份緩慢地復述了這個故事。我當然知道,一件二百字就可以說完的事,花費了十倍的筆墨來寫,是犯忌諱且易遭致讀者反感的。可是,我只能這樣慢慢地講,像擠牛奶一樣一點一滴地寫,把每一個有關或無關的細節和情緒還原;在幽緩、綿密而陌生的復述中,好像時間在回流,人生重新在發生,十歲的心臟重回胸膛,一封信再次奔波在風雨飄搖、未知無望的旅途,更多事物回歸秩序之初,每個人都匍匐在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荒原上,諦聽落日那驚心動魄的往群山之巔一寸寸狠狠砸去的曠世絕響。
(謝寶光,199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獲三毛散文獎、井岡山文學獎。出版散文集《撿影子的人》。)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