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結雪的眼瞼

張高峰

（一）雪的詞團

你可以充滿信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你可以》

帶著眼，南布格的河水，杏仁變暗

“當玫瑰色的浮冰裂開，當飄雪篩著”

寂靜在遠處開著，從心脊的斜坡，那隱滅的

也在飲下悲哀，你鬢角的光，天平的星花也綻開了

是什么在被大雪充滿，被夜充滿

是什么如你所說，閃耀成黑色，像手不可避免地

剝開詞語，那“交換黑暗的詞”，一片雪花

劃過了河水，劃過了冰，將冬天卸下

那些成為水，或為水的云發，裝扮的

是否都已躺在冰躺在雪里，躺在雪之耳廓

被風觸摸的石頭，也承受了心的時間

在雪中逗留，敞開的田野空了

懸在靜脈的黎明，為枝梢為雪覆蓋

你看到赤腳弋行的影子，被風刈割，仿佛

在時間之外，無人的吟唱升起，不可描畫窗楣

領向雪，光在生長，映照詞團飛舞

（二）輕與重

鐮刀形的沙丘，未曾數過。

——《白與輕》

過重的雪花，過輕的山脊

漂流不復的風，與塵埃中綰結的發綹

沙子織就的腳步，永未留下

過重的白色，過輕的黑色

誰的手仍在揮動，眼中水聲響起

虛無它有一張哀寂的臉頰

心線纏繞，水面擺渡而來

燭火升起在無人之地，摸索走向你

重又叩響夢門，依靠廢棄的夜

光在游動，被時間拖拽的魂靈

海之網張起銀色的鱗片，水在沉沒

空氣它有一張言說的晚嘴

過重的杏仁，過輕的紡錘

也在一起，追隨你穿過，那黃昏

永在抵達而又永不可企及，落盡名字

是那些陰影，你進入一陣黑暗中

連同天空也在水面漂浮了，它的面容

深哀它有一雙異世的眼瞳

（三）沙，雪之沙

我馳過了雪，你聽到了嗎

我騎著上帝遠——我騎著上帝

近，他唱，這是

我們最后的騎馳，越過

人類的圈欄

——《帶著酒和喪失》

雪之沙降下，它落滿時間，穿過

灰發明滅，再會吧，雪之陰影沙之陰影

說出詞語的人，說出呼吸，舉在永逝的風

不可窮盡，偎依在一起的光屑，夜與夜相連

雪之沙降下，盛放的甕傾倒，寂靜

落入大海的暗礁，終被黎明斂放

被祝佑的閃光，不要在遺失里尋找

像素然而至的雪花，一聲呼喚，它擺出光

無人的手掌盛放，更多的啞默

冰光轉動，它碾磨悲哀，更多的白色

緊隨你，“數進杏仁”，進入時間之門

被苦澀注入的兩扇門，是否也在穿過黃昏

會聚吧，連向緊挨著的柵欄，逾越

蕁麻路上的歌吟，你也知道，是什么在

自石頭里滲出，像張開在天地間的雪

它在光的異鄉里到來，靠近風盞

（四）映像

那么告訴我

如果不伴隨夜，詞從哪里破曉？

在她的淚之河床上，夜顯示

而投入的太陽在播種

一次又一次。

——《默默爭辯——給勒內·夏爾》

回到一張微張的唇，回到詞

夜的腳踵，自蕁麻之叢上，過多的

渴念者的呼吸，那些嘴巴們的灰燼

轉暗而去，進入銀色的河流，被夜收留

藍色的榿木，風里閃現，月亮蒼白的

桅桿張開，沒入更深的緘默

云的映像，被時間之浪拍擊

不可挽回的喪失之中，深夜之蠟已燃

向你漂移的疼痛，有著殘萼的梗節

未熄滅的風，與另一扇門的世界

星辰謎一般的翅，掠過你掠過回憶

他們在沙之中，簌簌的風，刮來黑色

（五）積雪已深

靈魂之耳中，那

軸音，深入在

我們里面

——《呼喝開花》

田野荒涼的雪床，鋪展

仿佛一道光的閃現，那些躺下的

在心脊里明亮了起來，他們走

他們不被誰述說，天空延伸

還有什么自片云間漏下

遠去的睫毛閃爍，依靠著

心墻最后祈禱的人，有黑色的

呼吸，被風所描畫，積雪已深

苦澀的命名，在落下

持久地，誰將看見，并帶它

返回大地的雪白，七枝星花的夜

你撿拾起命運的光屑，加入其中

（六）音之影

漂游的光，你現在來嗎？

——《帶著信與鐘》

草間影，風又浮動

不可終止的走來，走來

是又一輪月的復述

巖石上，是什么向你顯露

音之影身，無數匯聚

原野盡處的流水，永無聲息

葉懸光，綴連起星的魂線

從哪些手上溫柔地承受

過重的夜，風里敞開

云升起，尚未到來之中

樹木黑色，空無的距離

被回憶打開的門，靜默地丈量

（七）無息之哀

上面，無聲，那些

旅行者：禿鷲和星。

下面，萬物之后，我們

十之數，沙族。時間

怎么就不

給我們一小時，在這里

在這沙之城。

——《上面，無聲》

水與風相遇，黑暗里

旋轉著巨大的靈數之影

他們仿佛永未抵達，留下

孤獨的燭火，編織悲哀

塵埃已降，在其中是什么

永久地生長，沙之風沙之水

這便是一切了，變灰的水聲

在你的耳廓里明滅，太多無息

帶著他們歸于沙，歸于風

撲打無聲，水流漂移，更深

啞默教你辨認，被寒閃運送

在遠地林發的藍色裂隙間

注：引詩均出自王家新譯《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