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保
從我記事起,年逾古稀的奶奶就和盲人伯父一道生活,住在兩間土墻瓦房里,屋后有一個泥巴和著稻草堆砌成院墻的小院。奶奶滿頭銀發,身體硬朗,一雙小腳不停地忙碌,自己種菜,用小木桶拎水澆菜,直到去世前兩個月。
晚上納涼,我常和小伙伴們躺在竹制的涼床上,纏著靠在搖椅上拿著芭蕉扇給我們驅蚊扇風的奶奶,央求她給講故事。她用沒剩幾顆牙的嘴講以前的“懶媳婦”,如何瞞著節儉刻薄的婆婆偷嘴,或者講一些離奇夸張的鬼怪故事,聽得我們時而緊張害怕,時而開懷大笑。當然講得最多的還是英年早逝的大伯學習的故事。
奶奶說大伯生病發了一夜的燒,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私塾上課,太陽快落山,病怏怏地回來,仿佛霜打了似的,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不說。奶奶憐愛地輕輕摸了摸大伯的頭,發現頭上有十幾個大大小小鼓起的包,追問緣由,大伯吞吞吐吐說,書沒背出來被私塾先生打的。奶奶走了好幾里路,傍晚趕到私塾先生的小院。奶奶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說:“先生,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護犢的人!平常如果我噶(家)小孩犯錯挨打挨罰,從不會港(說)半個不字,老師肯定都是為學生好!但今天事出有因,小家伙昨天發了一夜燒,叫他不要上學,掙扎著非要來聽您的課,為何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呢?”私塾老師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奶奶最后謙卑地說:“我一個沒有見識、不識字的小腳女人,如果什么話,港得不妥帖冒犯了先生,還請您不要見氣!做父母的都希望先生好好地教小家伙識字做人!”大伯天資聰穎,讀書好得遠近聞名,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但畢業后工作一年就生病去世,這成了奶奶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
奶奶一生經歷了清朝末年、民國、新中國,很小就嫁給爺爺做童養媳。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潰敗逃散到我們村莊的國民黨散兵游勇到處搶劫。奶奶很有主見,說當時她讓爺爺和幾個大小孩在后院躲起來,自己手上牽一個,懷里抱一個小孩,強裝鎮定地打開門。奶奶面對手中拿槍,兇神惡煞的幾個士兵努力地擠出笑容說:“幾個大兄弟想必也是餓得無法,才會敲我們老百姓的門!”其中一個士兵揚了揚手中的槍,惡狠狠地說:“廢什么話,老子們在前線打仗,你們在家里享福快活!還不快快把好吃的拿出來,要不老子槍可不是吃素的!”奶奶低聲說:“你們看看我噶的破房子也不是有錢的主!兵爺提著腦袋打仗,不就是希望你們噶的父母小孩不遭罪,不受欺負,過個安穩日子嗎?”說得幾個士兵表情柔和了下來,奶奶放下驚恐無助的小孩,把家中小米缸扛了出來說:“對不住了,噶里就這么多了,還有這幾個討債鬼,催著要七(吃),我這孤兒寡母也不曉得怎么活啊!要不然你們干脆把我們用槍打死算了!”說完兩行眼淚流了下來。幾個士兵被奶奶說得也動容了,取下隨身攜帶的米袋,只倒了半袋米,米缸里剩下一些,轉身走了,以后再也沒來。
土改時,靠著爺爺不知疲倦地辛勞和奶奶勤儉持家,終于有了幾畝田地。本來鄉里要把我家劃分為富農,奶奶一次次跑到當時的鄉里,和鄉領導據理力爭:“我噶是有幾畝薄田,但既不請短工,更不雇長工,全是我噶老實憨厚的男人起早貪黑在泥巴地里捏出來的,人噶小孩當兵是軍屬,我噶小孩讀了那么多年書,最后還不是在鄉里跑工作得病去世的?”鄉里最后派人下來調查,爺爺奶奶在村子里也有很好的人緣,最終被劃為中農,在后來的“荒唐歲月”里避免了多次的批斗和打罵。
奶奶去世前的晚上,月光皎潔地照在大地上如同白晝。她的精神和心情看上去都很好,不像生病以來這個把月,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她把幾個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叫到房間里閑聊,還要叔叔下了一大碗面條吃下。在奶奶的房間,我們待到晚上近十點鐘,才各自散去。第二天清晨,母親催我去叫奶奶吃早飯,奶奶卻已經在熟睡中安詳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記憶中奶奶和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遇再大的事也不要慌,想好了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每當我遇到挫折或彷徨的時候,奶奶堅毅的面容就會浮現在腦海,鼓勵我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