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蘭
我今年20歲,是華東理工大學的一名大二學生,讀化工專業。我從小就對地理特別感興趣,還喜歡坐公交車。
父母知道我此次的旅行計劃。一開始他們擔心我的安全,但后來為我感到自豪。他們從小對我的期望,是成為一個勇敢、正直的人。
這次旅行,我純粹依靠市域公共交通進行,走了將近2000公里。一路上,我基本都是乘坐公交車,除了由于一些兩市交界的地方有小斷口,以及沒坐上原計劃的公交車等原因,我坐了3次三輪摩托車和3次出租車。
從南到北,建筑風格、地域風貌逐漸發生變化,城鄉差異也體現了出來。
在我常居的上海,公交車行駛很平穩,車上的喇叭里用普通話、上海方言和英語報站,車上的線路圖是用電子顯示屏展示的。坐在車上,微風拂面,車廂里飄著淡淡的皮革氣味。傍晚,窗外天色變暗,燈火通明,高架橋兩邊或是彩鋼搭建的傳統工業區,或是大型的現代制造業園區。車上多是年輕的上班族,打扮新潮。都市是陌生人社會,公交車內的人們幾乎零交流,有的乘客在補覺,更多的人在玩手機。
一路往北,公交車時常經過鄉間的小路,晃晃悠悠。車有嶄新的,有破舊的,有的車地板破損,座位破破爛爛,椅套發黃。很多城鄉公交車由私人承包,司機不穿制服,車上不能刷公交卡,只在前面放一個個用來收款的二維碼,或是放一個鐵盆子供人投錢。
乘客們都在聊天,談論最近的農活兒,或者說自己在哪里買了一條褲子,物美價廉。他們的穿著選擇回歸到最基本的舒適需求上,衣褲都很普通:抱著孩子的媽媽穿寬松T恤,老人腳上穿著布鞋。他們對陌生人十分熱情和好奇,問我從哪里來,準備到哪兒去,過來路上花了多長時間。看我在拍攝,有些司機會詢問我的身份,但從沒有人阻攔我。
同是農村,各地的風貌都不同。
在蘇南,鄰市、鄰縣之間的公交線路都接通了。農村的自建房大都是歐式洋房,兩三層,房頂是斜的,紅色或藍色,墻體外立面貼有瓷磚,一個大院落,院門高大,有復雜的鐵藝或中式裝潢;到了蘇北和山東,房子是平頂的,上面晾著衣服,水泥外墻上用油漆刷了一些廣告,很少見到院子。
在有些地方,我可以感受到土地的緊張。河北的宋固到安國市區那一段,村子更像是一個個小聚落,周邊是麥田。路很窄,兩邊建滿平房,一旦會車,有一方得一直倒回到路口。
這5天6夜的行程,我提前花了五六天時間才把線路規劃好。從宏觀到微觀,先確定主要路線,再找到中間的換乘點,從市到縣再到鎮,逐步縮小范圍去查,然后一點點串起來。為確保信息準確,我查詢了各地公交公司的微信公眾號,或撥打相關電話求證。我一共關注了20多個公交公司的微信公眾號。
每一天,我都要在公交車上度過10多個小時。晚上10點睡,早上5點起床,早餐和午飯都吃壓縮餅干和牛奶。我年輕,腰和屁股還受得了,但為了不悶腳,我一直穿著一雙拖鞋。
這雙拖鞋陪伴我進行了3次公交車旅行。
2019年,我心血來潮,從上海坐公交車到南京。2021年3月,為了給最近的這次旅行熱身,我又從溫州坐公交車到上海。為了節省開支,我帶著床單,晚上睡在公園的草坪上;如果半夜下雨,就換到附近廢棄的保安崗亭里。之前我還背著鍋自己煮飯,但這次我就帶了一個小容量背包,只裝了換洗的衣物、洗漱用品和拍攝裝備。
我加入了一個“公交迷”的聊天群。現在群里有三四百人,他們對每一條線路上的站點如數家珍,連在這一條線上來回的公交車車輛型號、品牌,以及車內座位的布局都有研究。
中國的“公交迷”文化起步較晚,大概從2015年開始發展壯大。它和“航空迷”“鐵道迷”文化一樣,都是源于國家工業蓬勃發展催生了群眾對機械、科學的熱愛。
這一路我都很亢奮。偶爾坐長途公交車時我會補個覺,大多數時間我都盯著地圖,看我離下一個標記的站點還有多遠—我出發前做了一個行程表,列出了預計到達每一個換乘點的時間,以及下一段行程的預計耗時和到站時間。
行程很緊,有時我還在上一趟車上,車被紅燈攔住,只能眼睜睜看著要換乘的下一趟車從我面前開走。到達濟寧城區時,我一下車,立馬掃了附近唯一一輛共享單車,但單車是壞的,我拔腿就跑,跑到車站,趕上了去往曲阜的公交車。上了車,我氣喘吁吁,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我們蹲在三輪摩托車的后斗里。車子很顛簸,引擎聲嘈雜,風把我們的頭發都吹得飛了起來,特別冷。
那個叫利國鎮的地方很小,坐車幾分鐘就穿過去了。那天遇上了雷暴,天上沒有星星,我看著一盞盞昏暗的路燈慢慢地向后移去,消失在黑暗中,想著離山東又近了一步。很快到了省界,天完全黑了,也沒有燈。當時我還沒吃晚飯,很餓。
那是2021年4月30日晚上10點多,同行的還有一家三口和一位老奶奶,他們的家都在山東的韓莊鎮。時間太晚,沒車了,大家遇到了一起,求助利國鎮的一位居民開三輪摩托車送我們一程。
而我最難忘的,就是這段蘇魯跨省的旅程。
在那之前的一班車,我坐的是徐州市88路公交車。五一勞動節前夕,人非常多,我被擠在車廂前部,幾乎足不點地。車正開著,一個女乘客和售票員起了爭執,因為售票員對她二次查票。
兩人用徐州方言吵了20多分鐘,有乘客去勸阻,后來司機師傅把車停下,報了警。
耽誤了近半個小時,但讓我意外的是,大家沒有煩躁,也不抱怨。我一開始也覺得無所謂,因為自己只是在旅行。后來我轉念一想,除了我以外,別人都是正兒八經有事情的,如果我是他們,我還能有這樣從容的心態嗎?
這一路上,我經常有類似這樣的反思。
這一路我遇到了很多司機,他們一般是幾個人一起吃飯,點的菜比較多。他們的眼神略顯疲憊,皮膚很黑,肩膀上搭個毛巾,褲腳帶有污漬。在河北保定一個國道邊的餐館,我點了一份辣椒炒肉絲,我一個四川人都覺得辣,可見司機是很辛苦的—他們需要這種重油重辣的食物刺激自己疲乏的神經。
到濟寧時是旅行的第4天,剛好是5月1日,恰逢農村趕集,省道兩邊的小攤兒綿延了1公里左右,只留出一條窄窄的雙向兩車道。攤子上賣的有副食、農副產品和日用品,還有蹦床、套圈等娛樂項目。這里洋溢著一種在都市里難得一見的節日的喜悅氣氛。
我坐在車窗邊,一直看著他們,捕捉每一個攤子旁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我被這種溫情和欣喜感染。這是踏踏實實生活的味道。
坐在公交車上,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地圖上冒出了一根紅線,它慢慢地延伸,一段一段,從一個城市爬到一個不可見的遠方。
運營公交車其實并不怎么賺錢,它的責任是把盡可能多的人接入現代社會,讓更多的人享受到城市化和工業化的便利,這是最現實的人文關懷。
坐公交車旅行讓我對原先停留在概念上的認知有了切實的體會,看著從小聽慣的地理名詞出現在眼前,感受到國家的遼闊和歷史的發展。一路上,聽到的方言從吳語到江淮官話、中原官話、冀魯官話再到北京話,你就能很直觀地體會到我們的國家到底有多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