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氧核糖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在奶奶的床頭柜第二層抽屜里的一堆針線下,發現了她的日記本。這是一個從菜市場地攤上買來的劣質橫格本,看起來,既是日記本,也是摘抄本。
從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時從藥店里的免費雜志和我留在家里的書上抄來的,一切她覺得寫得好的東西。但如果將本子從后往前翻,就會發現另一個世界,里面藏著一個我從未了解過的奶奶。
奶奶的名字叫瑞華,今年72歲,文化程度是小學畢業。日記本里夾著許多封永遠也不會寄出去的信。一些信是寫給她的獨子,也就是我爸的,有的在勸慰我爸別因為生意上的事憂心,有的是責怪兒子一直不戒煙,擔心他的身體。更多的信則是寫給我的。她在我20歲生日那天給我寫信,祝我生日快樂。她寫道:“人生最多就是5個20年。”然后就像怕來不及一般,一口氣寫完了她對我的人生剩下的4個20年的不同祝福。信的末尾,是對我的終極祝愿:“20年前的今天我欣喜,20年后的今天我欣慰。最后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自立。”
偷窺到這篇“生日祝福”時的我,早已過了20歲的年紀。我努力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20歲生日那天,我有沒有給奶奶打一個電話?
她也許在那天,期待了很久我的來電。她坐在她的小房間里,看著天色黯淡下去,最后決定將心里醞釀了許久的祝愿,全都寫下來。
我意識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無人問津。唯一的兒子嫌她嘮叨話多,唯一的孫女正忙于追求自己的人生,她只能將情感全都藏進這日記本里。但日記本里更多的字句,是奶奶寫給自己的。
她寫下自己看完新聞后的感想:“今年是怎么了,有的人跳樓,有的人遭遇車禍,一個一個就這樣消失在了人間。”
她寫到自己越來越難入睡,仿佛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嘗試入睡的時間比睡著的時間長,睡著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
她寫自己被爭吵填滿的婚姻:“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殘骸里。”殘骸的“骸”字太復雜,她連著劃掉又寫、劃掉又寫了3次,最后的“骸”字依舊是錯的。
看得我最痛心的,是她在自己生日那天給自己寫的信,里面寫道:“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這世上來過一個姑娘,美麗聰慧、勤勞大方,但可惜嫁錯了人,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我意識到:就像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女孩”一樣,奶奶也會一直在心里覺得自己是個“姑娘”。
奶奶的日記本很奇妙,從前往后翻,能看見老太太瑞華;從后往前翻,能看見小姑娘瑞華。當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記,感覺就像一本打開許久的書終于“啪”的一聲被合上了一樣——奶奶不再僅僅是奶奶,而是成了一個完整的女人。
“奶奶在成為媽媽、成為奶奶之前,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這是一個我永遠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只知道一些瑣碎線索,比如奶奶年輕時是個在小鎮上遠近聞名的裁縫;比如奶奶幾乎是一個人把爸爸帶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后她便抓緊時間做衣裳……這些線索拼湊起來的奶奶,一直是堅韌、要強甚至固執、倔強的。
奶奶從未在我面前掉過眼淚,我卻從這些滿是錯別字的書寫中,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她。或者,又豈止是傷痕累累?
瑞華,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陷入孤立無援的呢?17歲高考那年我問你“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你回答你是為了我和我爸在繼續活著。那時我壯志滿懷,意氣風發,對你的答案嗤之以鼻,心想你真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只知道把生命的意義寄托在子孫身上。如今再想,就連你的兒子和孫女,這兩個被你視為“生命意義所在”的兩個至親,也從未想過要去傾聽你、保護你。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看完電視新聞后的早晨,那些沒人記得的生日,那些千千萬萬個覺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這本劣質發黃的日記本。
我拍下奶奶的日記,哭著在手機備忘錄給自己寫:不要忘了,奶奶遠比你想象的要寂寞。可我知道我會忘記的。在年輕的我的生活里,奶奶只能占據很小很小的部分。我們已經漸行漸遠。我正經歷著一個女人最繁盛的階段,而奶奶已經老成了一個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有一次回家,我發現她的床邊立著一個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穿著旗袍站在花園中。而這個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臉,是一張滿臉皺紋、眼睛渾濁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來,奶奶花了50塊錢,在菜市場的路邊攤上,讓人把她的頭像換到了旗袍姑娘身上。拙劣的PS技術,令這張照片看起來既恐怖又可笑,我卻盯著照片,心酸到不行。
奶奶72歲了,眉毛掉沒了,頭發也快掉沒了,整個人又矮又胖。但她還是和所有的女孩一樣,想要拍一張美美的照片,擺在自己的床頭。于是平時買雙鞋也只舍得花30塊錢的奶奶,為了一張這樣的照片,花了50塊錢。
當我偷窺了奶奶的日記后,我開始旁觀這個叫“瑞華”的姑娘,并且發現她的可愛。
她會在我給她畫眉毛時一邊罵著自己“老不正經”,一邊乖乖地任由我給她涂上口紅。
她會背著我淘汰下來的小包包出門,在她那些小姐妹面前“啪”的一聲打開鎖扣,掏出老年機看時間。
她有時很俏皮,嫌我總是賴床,便特意在菜市場挑了個粘鉤粘在我床對面的衣柜上。粘鉤上寫著5個字:起床困難戶。
她有時很可愛,我領了工資帶她去買新衣服和鞋子。她像一個小女孩,認真地挑選著顏色、花紋和款式,在鏡子面前轉來轉去,很糾結地問我:“我穿這件會不會被別人笑話?”我答:“不會,誰敢笑話你,你穿這件好看得很。”
瑞華72歲了,我再也不準有人欺負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記永不再更新,而我也會和奶奶一樣,在無人問津的生日那天,寫下“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時候”這樣的字句。只希望到那時,我還記得那句寫在信尾、來自奶奶的終極祝愿:“最后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自立。”
(摘自《南方都市報》,本刊有刪節)(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