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帶你走進“黑暗”

蘇合

劉天華看不上很多視障者，覺得他們不想表現(xiàn)出盲態(tài)或被人認為是盲人，可一旦與其他人出現(xiàn)爭執(zhí)又特別強調(diào)盲人身份，覺得別人應該讓著自己。他不介意被說是盲人，但也很少去刻意關注自己的身份：“我就是這樣，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被平等對待，這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劉天華做上第一份非按摩類的正式工作是在2009年。

第一天培訓，同批入職的4個人，陪同來公司的親屬共計6位。從德國飛來的教練聽說后直接發(fā)問：“你們還在上幼兒園嗎？”幾位新人沒反應過來。教練很生氣：“以后上班天天讓人送？要是連路都走不了，就別干這份工作了。”幾人私下嘀咕，這教練可真不近人情。那么遠的路，還要坐公交，盲人出行需要陪同有什么問題？直到了解這位同為盲人的教練也是一個人從德國漢堡出差來到深圳，乘機、住宿、市內(nèi)交通全部自理，劉天華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他還沒料到，此后十余年中，留待自己去做的“不可思議”的事兒，還很多。

別去給人制造麻煩

作為視障者，當按摩師是天經(jīng)地義的營生，工作穩(wěn)定，收入足以養(yǎng)家糊口。

這么多年，除了在包吃住的盲人按摩店待著，就是妻子帶著他生活。妻子低視力，但未全盲，劉天華出門全靠她。她不在時，他就哪里都不想去。

“就像人變老一樣，不一定是肌肉真的不行了，是受到別人的影射：老人就應該是那樣的，你就要那樣走路。盲人呢，就應該很低調(diào)，別去給人制造麻煩。”他回憶當時的心境。從3歲因青光眼視力受損開始，到23歲完全看不見，后天失明是個漫長的過程。尚能看見一點的時候，劉天華走路還很快，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盲人。后來視力一點點變差，人也一點點瑟縮起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千萬別招惹任何人”就成了信條。

在他讀小學的年代，老家哈爾濱還沒有針對盲童的中學。所有同學小學畢業(yè)之后只有一個方向，就是學按摩。劉天華在一個盲童夏令營上認識了上海盲校的同學，于是去了上海借讀。那是眼界開闊的兩年。學校的所有學科都和普通中學一樣，要求也很嚴格，從不因為學生是盲童就馬馬虎虎。讀書的樂趣也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你知道的東西多了，才會希望知道更多。”

劉天華開始覺得，與其一輩子在一個小地方死守，為什么不去嘗試改變？

幾年后，得知長春大學向社會開放招收盲人學生，劉天華果斷報名了。令他失望的是，從大學老師那里接觸到的觀念，似乎還不及上海的中學。他把大量課余時間放在了學習英文上。抱著“想出去闖蕩闖蕩”的心思，又背著吉他去了一家西餐廳。面試時中方總經(jīng)理看他是盲人，直接拒絕。劉天華也有心理準備，沒說什么，起身走出門。沒走出多遠，餐廳大老板回來了，是個韓國人，問他來做什么。“應聘歌手。”劉天華說。“那你唱來聽聽。”對方說。劉天華唱了幾首英文歌，被留了下來。薪水挺高，他兼職駐唱四個月，賺回了三年學費。

這段經(jīng)歷讓年輕的劉天華覺得自己也“有點見識了”。這家在長春數(shù)一數(shù)二的西餐廳，當時的客人都是名流，同事也都是健視者。他第一次與非盲人群體在同一層面上有了大量對話，交往，也競爭。那時劉天華想，自己是有能力處理和“普通人”的關系的。

賺錢混日子

大學畢業(yè)后，劉天華本來爭取到了去美國深造的機會，但由于簽證問題未能成行。這讓他備受打擊。20世紀90年代，畢業(yè)“包分配”的政策剛剛改革，所謂的“雙向選擇”對他來說等同于沒有單位可去。問同學，同學在桑拿浴室里做按摩，說收入很高。他聽了卻很泄氣：“ 不是看不起，就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有校友提到深圳有很多按摩店，客人都是香港人，小費也不少。劉天華心里一亮：深圳，那是特區(qū)，改革開放的前沿，如果一樣都要做按摩，去深圳不是更好？

深圳高速發(fā)展的年代也是按摩行業(yè)的黃金時代。普通按摩師只要努力，一個月平均能賺到七八千塊。“什么概念呢？那時候羅湖是深圳的中心，房價最貴，均價也才三四千。”劉天華回憶。整個店里300多位按摩師，100多位都是盲人。沒生意的時候，大家就在男洗手間聊天，商業(yè)中心的洗手間干凈又寬敞，有一面特別大的玻璃正好對著深圳河，對面就是香港新界的山。熬過了南方悶熱的夏天，秋高氣爽時，一群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就在那里充滿激情地暢想，等以后有了足夠的錢，要怎樣出去逛一逛，走一走。

就這樣過了6年，直到非典爆發(fā)。街上所有的店都關了，老板也支撐不下去，宣布倒閉，他的情緒跌到谷底。3個月后，非典過去，生意恢復了，劉天華又找了個地方繼續(xù)按摩。但生活就像突然被踩下急剎車后重新啟動，突然一切感覺都變了。每天上班下班，“賺錢混日子”，剛畢業(yè)時那個充滿激情的年輕人逐漸從他身體中被抽離出去，越飄越遠。

強調(diào)你強的那一面

1988年“黑暗中對話”設立于德國，在全球以授權運營的形式開設體驗館，讓來訪者體驗在完全黑暗的環(huán)境中進行活動，也為企業(yè)和政府機構(gòu)提供工作坊培訓。2009年，“黑暗中對話”落地香港，并開始嘗試向大陸發(fā)展。近水樓臺的深圳成為試水地，劉天華入職，是第一批體驗館“導賞員”和助理教練之一。

“黑暗中對話”體驗館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人、首席運營官羅志霖第一次見到劉天華時很驚奇。通常同事來訪，他們都會去接，劉天華是人直接出現(xiàn)在了門口。“我們公司還不是臨街，要往里走一段，再到二樓。我當時就想，盲人怎么會自己就敲門說，我到了？”羅志霖回憶。那是2011年，他在“黑暗中對話”上海總部的市場部門，劉天華則以深圳館總教練的身份來出差。

加入“黑暗中對話”兩年，最初在德國教練的“高壓”下，劉天華花了一段時間練習走路。其實沒練幾下就會了，拿著盲杖走路的技術非常簡單，而過馬路無論技術再怎么熟練也一樣不安全。真正需要學習的，只是接受自己拿著盲杖在鄰居面前走來走去的樣子，以及在適當?shù)臅r候向人開口求助。

“其實就是突破你自己心里的障礙。一旦走出這一步，原來的本性就都回來了。”劉天華說。獨立出行對人最大的改變就是“自由”的感受，這對人的獲得感和自我實現(xiàn)感有很高的提升。但在真正開始工作之前，他對自己的職業(yè)定位并不清楚。劉天華見過太多視障群體相關的活動，大多是通過顯示他們的不幸，讓參與者感受到同情，以及難過之后對自身眼明的慶幸。

直到第一次做企業(yè)工作坊的助教，他發(fā)現(xiàn)參與者們熱烈討論的點在于黑暗中沒有視覺干擾，也就忽略了用視覺去評判人，而更多在意如何互相幫忙把事情完成。“也就是說，他們的化學反應不是因為我們看不見，而是因為新的協(xié)作和相處方式。這項工作根本不要求你展示你慘的那一面，而是強調(diào)你強的那一面。這一點特別好。”劉天華說。

同事中有70%都是視障者，在全黑暗的環(huán)境中，他們的缺陷成為了優(yōu)勢。劉天華會在活動中“觀察”參與者的表現(xiàn)，再在之后光明環(huán)境下的復盤中分享自己的見解。參與者中很多都是高管，能為這些在他看來非常聰明的人提供服務，幫他們找出問題，是一種挑戰(zhàn)；而每當分析與觀點收獲共鳴，對參與者真正有所啟發(fā)的時候，劉天華都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大約1/3的客戶高管說英文。劉天華在大學期間的英文學習打下了一定基礎，但還沒達到能連續(xù)幾小時熟練講英語的程度，只敢做助教。老板要求他兩年之內(nèi)必須達到做主教練的水平。劉天華只好硬著頭皮制定計劃，給自己定下每天5 000字的英語閱讀量。

大約一年半后，有一次香港的主教練不在，老板說，你試試看。“真的壓力很大。”劉天華回憶。他像念稿子一樣講完了所有內(nèi)容，總算完成任務。雖然自己不滿意，但客戶也沒投訴，這一步總算邁出去了。

后來這成了他人生哲學的一部分：“千萬別去想象一件事能不能做成，一想就會有無數(shù)問題讓你覺得不能。把包往墻后面一扔，那就沒辦法了，你要想的就是怎么翻過墻去，把包拿回來。”

從助教、主教練到深圳館館長，他接手的事情越來越多。第一次做銷售工作，對方已經(jīng)和上海總部談過，但還希望與深圳體驗館當面聊聊。劉天華拿著盲杖去了約定的咖啡館，和對面的兩位男士坐下來談。對方寒暄許久，就是不提正事，他實在忍不住問，要不要聊一聊需求？對方說，啊，不是還有人嗎？劉天華說，沒有了，就我一個人。

他意識到，雖然自己內(nèi)心的屏障打破了，但外界對于盲人的認知還存在巨大偏差。后來有了協(xié)助銷售的非盲人同事，劉天華仍然每次都爭取一道去。有一次拿到騰訊的訂單，他特別開心：“很多社會企業(yè)去搶，這是正常的市場行為。我們靠實力拿到這單，競爭成功，特別好的感覺。”

被平等對待，這是他真正在意的事。劉天華看不上很多視障者，覺得他們不想表現(xiàn)出盲態(tài)或被人認為是盲人，可一旦與其他人出現(xiàn)爭執(zhí)又特別強調(diào)盲人身份，覺得別人應該讓著自己。他不介意被說是盲人，但也很少去刻意關注自己的身份：“我就是這樣，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挑戰(zhàn)走新的道路

2020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讓深圳“黑暗中對話”體驗館按下了暫停鍵。“深圳讀書會”創(chuàng)始人汪洋聯(lián)系到他們，表示可以合作開發(fā)“黑暗聽書會”項目。他們希望這樣的創(chuàng)新性項目，能讓暫時沒有收入但又具備獨特閱讀和分享能力的盲人們，在專業(yè)心理學者的配合下，圍繞積極心理學主題展開線下分享與探討，錄制線上音頻課程與播客平臺合作推出，并展開盲人講書培訓，讓更多盲人分享師站上舞臺。

只有當社會認知提升，盲人也擁有按摩行業(yè)以外的工作機會，才可能真正促進視障群體與社會的融合。他們計劃一起把這個項目搬上騰訊公益的“99公益日”：受捐9.9元，送出一份線上盲人講師說書；受捐99元，送出一份線下黑暗聽書會門票。

這么做是一種“回報”的姿態(tài)，因為了解與平等比關懷更重要。“公益應該是平等的價值交換。每個人都有優(yōu)勢和劣勢，當一個人能夠利用優(yōu)勢實現(xiàn)自我價值、被人尊重，才是公益真正的實現(xiàn)。”“深圳讀書會”負責人這樣說。他們曾數(shù)次參與騰訊公益的“99公益日”，認同這個公益活動的價值，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可以吸引更多年輕人。同時，微信的生態(tài)圈和社交屬性也使得籌款相對簡單快捷，效果直觀，但他們也意識到，籌款成功與否與公眾的認知度有極大關系，如果不能讓公眾理解捐贈行為與自己的關聯(lián)，就很難獲得理解和認同。

劉天華對于“黑暗聽書會”在各大播客平臺上是否真的有競爭力抱有隱憂，但他愿意嘗試，因為這可以發(fā)揮盲人同事們的優(yōu)勢，體驗館能帶來的工作機會畢竟有限，而讀書分享尤其是線上平臺潛力無窮。

他更希望視障群體能得到基本的權利保障，比如上大學的機會，學習更多學科的機會。他深知自己并不能代表大多數(shù)盲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自我挑戰(zhàn)去走新的道路，但至少從社會層面而言，不給予盲人平等的獲得知識的權利，然后質(zhì)疑他們的能力，這是不公平的。“固有的想法永遠是先判斷盲人能做什么，然后讓他做什么。”劉天華的建議是，“先假設這個人放在這兒有什么不能做的。如果沒有，那就讓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