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總編（六）

吳悠

長亭印象

欄目主持人：好雪片片

編者按：

馬濤從發呆中驚醒過來，才發現手中的香煙已經燒到盡頭，燙到了手指。這是他擔任領導干部以來最為憋屈的一天，也將是他最為丟臉的一次常委會。他現在恨不得自己可以“穿越”回事故發生的那天晚上，寧可把手捆起來，寧可把手機砸了，也不給安江市委書記打那個電話。

電梯口，各位常委、副省長和往常一樣聚在一起等電梯。馬濤拉著吳景軒走到安全出口門外問：“老吳，你說到最后那個打招呼不讓報道的，省委會怎么處理？”吳景軒臉上一根汗毛都沒動：“我也不太清楚，以前沒處理過。”見沒打探到信息，馬濤悻悻地走開了。見他走遠，吳景軒掏出手機，給李俊康發了條微信。

“點擊12萬多，轉發3萬多，評論近2萬。這個成績是桂湖日報客戶端上線以來最好的。”報出這組數字，唐維虹臉上寫滿“高興”兩個字。會議室里其他的編委、部門主任也都紛紛以掌聲回報。

成績講夠，缺點也要講透。唐維虹收起了笑容提高了音量：“聽說事發當晚夜班，有人堅決反對采用這條稿子。現在，發現揣度錯了上峰的意圖，不知道后不后悔啊？”朱新平的臉上猶如被打了一個耳光一樣地燙。但是，卻也只能強裝淡定。這個時候，出來接話茬，就是自己扇自己的臉。盡管，那一晚已經扇了一次。

更讓他揪心的是，唐維虹接下來宣布了一個消息：“總編室當晚值班主任、一版責編、美編、桂湖日報客戶端值班主任和編輯、安江記者站參與采寫此次稿件的記者全集團通報嘉獎，每人獎金1000元以資鼓勵。該稿件我建議入選集團年度好稿，推送省新聞獎評選。”話音剛落，楊純第一個帶頭鼓掌。朱新平只能投去一個厭惡的目光，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同時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無法在總編室輕輕松松地耀武揚威。

下午，唐維虹來到省委會議中心，參加自李俊康到任后實施的每月例行省委廳局級干部講堂——縣委書記說基層。每期邀請一位縣委或縣級市的黨委書記說基層情況，談工作心得。剛進會議室大門，還沒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就被吳景軒叫住了。“部長有什么新指示呀？”唐維虹笑著調侃道。可是吳景軒卻一臉肅穆：“如果征求你的意見，如何處理安江爆炸那晚阻止報道的干部，你是什么看法？如果是不同的身份，處理意見該不該一致？”他劈頭拋出這個帶刺兒的問題。

唐維虹也立即切換了嚴肅模式：“部長問得好直接呀，那我也直接回。我覺得應該通報批評。不管是誰。畢竟李書記說了，常委們開會也都同意了。如果看人下菜碟，大家會有意見的。”吳景軒點了點頭，轉身往第一排走去了。唐維虹愣了一會兒，似乎還在猶豫自己的答案是不是可行，一時竟忘了找自己的座位。

這天來講座主講的是桂湖省溪荷縣縣委書記魏定瑜。溪荷縣原本是省級貧困縣，魏定瑜到任之后，了解到溪荷的土質、水質、氣候較為適合種植葡萄，便跑到桂湖大學、桂湖農林職業技術學院等地，邀請專家駐縣、駐村指導。還到幾個知名購物網站發了廣告，做直播“推介”溪荷農民種的葡萄。訂單一張張“飛”進溪荷農民的電腦，同時“飛”出去的就是一箱箱名為“溪荷翠玉”，顆粒飽滿、滋味香甜的葡萄。

老魏的講座很快結束。細心的唐維虹發現，老魏并沒有和大家一起陸續從左右兩側的門出去。她便也在走廊上等著看，這位縣委書記不走是為什么。只見魏定瑜掏出手機，開啟了攝像模式，像個到了景區的導游一樣先轉了一大圈拍了大禮堂的全景后，把鏡頭對準了自己。他對著手機說：“鄉親們，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咱以前只在電視里瞧過的省委大禮堂呀，省委書記、省長就在這里開會。今天我被請到這里講咱們脫貧的事兒。為啥？還不是咱們有志氣，把戴了十幾年的貧困縣帽子甩到太平洋里去了啊。”一席話聽得唐維虹哽咽了起來，幾乎要流淚。

不一會兒，禮堂里人走得差不多了。老魏坐在臺階上又開了腔：“以前，咱們當了多少年貧困縣，我覺得這不算啥，關鍵是居然沒人覺得這丟人。甚至有人還覺得每年吃救濟糧、領扶貧款還挺好的。現在咱日子過好了，掙上錢了，大家都覺得臉上有光了。這比咱掙多少錢都要緊呀。你看，這位置就是以前開會李書記坐的，今天我一個縣委書記七品官也坐了。分管農業的副省長、省農委主任都來要了我的微信。憑啥？憑咱干得好啊。土地不騙人，工作不騙人，你灑多少汗水，就結多少果子啊。你們看，只要咱肯努力，日子就過得比‘溪荷翠玉甜。以后說不定不僅是我，咱們干得好的村支書、種植大戶也能來給省里領導講講致富經呢！”

唐維虹幾乎是含著眼淚一邊聽一邊錄音一邊在記。等老魏說完，她的筆記本上也記滿了整整三頁紙。經過魏定瑜同意，她志得意滿地返回報社，又一篇自己滿意的稿子即將出爐了，對于一個記者出身的總編輯來說，每一次會議都能成為一次采訪，都能帶回一篇如意的稿件，是充滿成就感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拿在讀者手里的《桂湖日報》在頭版刊登了署名“本報記者唐維虹”的特寫《只要肯努力，日子賽“翠玉”》。配合省委舉辦縣委書記講堂的消息、照片一起刊發。唐維虹剛到辦公室泡好茶坐下來，安安靜靜“躺”在桌上的手機就跟除夕夜收拜年信息一樣，噼里啪啦一通響，全是“讀后感”。

“老婆好久不出手，出手就知有沒有呀。”——鄧子良。

“寫得好，文字樸實，但是動人。”——李俊康。

“一口氣看完，舒服。這種稿子就該發頭版。” ——吳景軒。

……

唐維虹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作為一個記者，最幸福的時刻之一莫過于一揮而就的作品受到好評。而作品受到好評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真情實感，融入了真情實感，哪怕沒有精湛的技巧也能觸動人心最溫暖的部分。

當天下午的編前會上，大家照例報完選題后評報。擔任評報員的值班主任賈春和盡管總瞧不上唐維虹，覺得她晉升是靠運氣，擋了自己的路。但他也不得不說：“唐總這個稿子，我個人挑不出毛病。建議入選季度好稿，同時參評年度好稿。”其他幾位編委、部門主任也都齊刷刷舉起了手。唐維虹“噗嗤”一笑：“好嘛，意見這么一致呀，看來各位現在可以想想吃什么了。等獎金下來打我的土豪，請大家聚一聚。”“好嘞！”會議室里又是笑聲一片。

幾家歡樂幾家愁。當唐維虹哼著小曲走回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馬濤收到了他最怕收到的消息。放下手機的他，腦子一片空白。剛剛打來電話的，是省委辦公廳一處處長、省委書記李俊康的秘書江宏。江宏那標準如播音員一般的普通話，每個字都像石頭一樣重重地砸在馬濤的心上：“李書記讓我轉告您，請在下一次常委會上就阻撓安江日報社對事故進行報道一事，準備一份檢討。會上口頭讀不讀，您可以選擇。”

“哎喲”一聲，他從發呆中驚醒，才發現手中的香煙已經燒到盡頭燙到了手指。這是他擔任領導干部以來最為憋屈的一天，也將是他最為丟臉的一次常委會。他現在恨不得自己可以“穿越”回事故發生的那天晚上，寧可把手捆起來，寧可把手機砸了，也不給安江市委書記打那個電話。

打開電腦，馬濤就像絲毫不會打字一樣，面對著空白的文檔頁面發了好久的呆。一方面，這個檢討很丟人。另一方面，干部當久了，文字方面的事情多是秘書起草，這會兒親自撰寫，腦子里壓根沒有一點思緒。想起自己在市委書記任上、在省委組織部機關黨支部會議上諄諄教誨屬下工作人員要敬畏文字，要親力親為，再看看現在的自己，不禁覺得是個巨大的笑話。只是自己壓根笑不出來罷了。

入夜，當馬濤還沒憋出檢討的時候，桂湖日報夜班里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忙碌。當晚，夜班收到了省委辦公廳發來的審定稿《李俊康在民主黨派負責人座談會上強調：集中智慧搞建設? ?沒有啃不下的硬骨頭》。稿件中有一句話引起了唐維虹的關注，原文是：“李俊康表示，當前全省各項工作都在穩步推進中，但也有一些方面不盡人意。”因為是省委辦公廳審核的稿件，編輯、值班主任都沒在意。但她卻覺得，少了一個“如”字。

“老楊，你們看，這邊是不是應該寫不盡如人意啊。不盡人意說不通嘛。”唐維虹一邊摩挲著茶杯暖手，一邊輕輕地對值班主任楊純說。楊純摘下眼鏡看了看清樣上的稿件，才如夢初醒一般說：“還真是。以前的審定稿子，我們都直接上版了。今天你一說，還真不能大意啊。”一版責編韓曉宇也說：“不盡人意還真說不通。少個如字，解釋起來就解釋不通了。要不我們給辦公廳打個電話？畢竟是審定稿。”

“不打了，發吧。這點小事，省委那邊要是有人說有問題，找我，我擔著。”唐維虹把茶杯擱到桌上，一錘定音。沒有更多猶豫、糾結，當晚的版面一如往常走完各個流程開始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