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糯米使勁捏緊鋼筆,她感覺一陣陣疼痛,眼前那田字格本無限放大,總也寫不到頭。她的腰彎了下來,腦袋也耷拉著,手依然在用力。她寫了一個字又一個字,方方正正的格子里,寫的卻不是一個又一個方方正正的字。
仍然是寫字,努力寫,咬著牙寫。
她的耳邊仿佛聽到了手指頭們的抱怨,她停了停,看了看手指頭。
“哎呀呀,疼死我了,”大拇指吹胡子瞪眼地對無名指和小拇指說:“你們干嘛捏得那么緊?這鋼筆是鐵石心腸,把我磨得又紅又腫的。”
“老大哥,我們也好不到哪里去啊!”無名指抽抽鼻子,做了一個鬼臉,委屈地說:“我都被鋼筆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啦!”
“兩位老大哥,小弟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在最下面,受鋼筆壓迫地最厲害,我……我,我的皮膚上都磨出小水泡了,水泡皮眼看就要破了,我的狀況最慘,快血肉模糊啦!”小拇指有氣無力地說。
有那么一會兒,沒有一絲聲響,只聽見糯米握著鋼筆的手在紙上沙沙地寫字,她咬著嘴唇,汗珠冒出來了,她的頭發濕濕的粘在額頭上,手不聽使喚了,好像不是她的手了,手指頭抖了一下,她好像又聽到了吵鬧聲。
“我不干了,太受折磨了,這本來就不該是我小拇指干的活,想當年,我過得舒舒服服的,現在,我還想舒舒服服地過。”
“無名指和小拇指離得最近,我們倆同命相憐,你想過舒服的日子,我也想過,罷工,誰愛干誰就干去,反正,我得休息了。”
“喂,喂,兩位老弟,你們都歇著了,我怎么辦?”大拇指翹了翹。
“大拇指一向受主人糯米的器重,您就多勞累一些吧!能者多勞!”
小拇指屁股一扭,尥了蹶子。
突然,糯米的鋼筆“哧”的一聲,筆尖扎進了白紙里,戳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她愣了一下,仿佛又聽到竊竊私語聲。
“喂,我說老弟們,說話別帶刺呀?說到底,這也不是我的工作呀!不對,應該說,這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工作!”顯然,大拇指也豎起了白旗子。
2
小糯米看著鋼筆尖在白紙上戳了一個窟窿,那個窟窿就像一個黑洞。她越來越小,伴隨著疼痛,而黑洞越來越大,眼看就要吞沒她了。
“哇”的一聲,小糯米哭了。她把鋼筆使勁摔在桌子上,鋼筆彈了幾下,跳了幾下,轉了幾個圈,停在桌子角。有一端騰空,以桌邊為中心,有點像簡易的蹺蹺板,鋼筆抖了幾抖,差點墜落下去了,但最終還是找到了平衡,翹著屁股,穩穩地待在桌子上。
“媽媽,我不練鋼筆字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的,糯米,要堅持下去。再練一次。”
媽媽把桌角上的鋼筆拿過來,塞進糯米的左手。
糯米緊緊地捏住鋼筆,咬牙繼續寫下去。她的手發抖得厲害,手心里握著一把細汗,指頭滑溜溜的。
田字格本上,鋼筆寫出的“橫”,是歪歪斜斜的。緊接著,她又寫了一個“撇”,這一“撇”突然滑出去老遠,與那個“橫”的比例嚴重失調,糯米又瞪大眼睛,在“橫”與“撇”的夾角,寫了一個“口”,那是怎么樣的一個“口”字呀?上翹下斜,就像喝醉了酒,東倒西歪的。
糯米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她寫的這個字,心里一陣陣地抽緊。
從前,她的右手寫的鋼筆字是多么漂亮呀?可現在,這只左手就好像是別人的,怎么也寫不好字,況且,還是殘疾的左手,寫字就更加艱難。
糯米嘴一咧說:“媽媽,我想要我的右手,寫鋼筆字本來就是右手的事,要是我的右手還在,我會寫一個漂亮的‘右字。”
媽媽抹了抹眼睛,遲疑了一會說:“要不,我去把你的右手義肢拿來!”
“不!它不是我的右手!我不要!”
3
糯米呆呆地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白紙和鋼筆不見了。
她經常坐在桌子前發呆,一句話也不說。
臥室的墻上曾貼著一張她臨摹的鋼筆字,那是她的驕傲,也是媽媽的驕傲。現在,卻被媽媽收走了。她沒問它的下落在哪?她不想問,或者是不敢問。
以前,她的鋼筆字寫得最漂亮,橫平,豎直,語文老師總是夸她。她寫的鋼筆字還被貼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那些工工整整的鋼筆字贏得了多少同學的贊賞呀?每當看到同學們羨慕的目光,她的心里就涌動著蜜糖。
曾經,她的右手也是這樣一筆一劃地練習著,越練越好,那些鋼筆字宛如被施了魔法,個個精神抖擻,而她的右手就像拿著一個指揮棒,那些字會很順從地聽從指揮。一撇一捺都會順溜地呈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只殘疾的左手怎么也寫不出一個好看的字。歪歪斜斜的字就好像是害了病一樣,那些字也殘疾了,沒一個健康的。
她越想越傷心。
以后再也不寫字了,她討厭鋼筆字。她的左手動了動,為什么左手就不如右手呢?
耳邊又傳來了手指頭們的絮語,她的心里動了又動。
“唉,我覺得自己的血液循環不好,郁悶得很。”大拇指說。
“我的傷好了,又長出了新皮,只是顏色深了一些,可是,我覺得不開心。”小拇指悶悶地說。
“要是右手能像小拇指的皮膚那樣再長出來,主人就不會郁悶了,她天天這樣,真不是事兒,要是得了自閉癥可怎么辦?我們也要跟著受苦。真懷念以前的那個活潑可愛的主人呀!”
無名指吐了一口氣繼續說:“主人天天看窗前的那棵小樹,小樹上的葉子綠綠的,很養眼。”
糯米盯著窗外的那棵樹,她以前從沒注意到這棵樹已經長高了,樹冠快與窗臺持平了。那是一棵茁壯的樹,沒有受過傷痛的樹,此時,樹葉正泛著油綠的光澤。
細細的爭吵又傳入耳鼓。
“誰說的?”大拇指問,“樹枝上還有一片黃色的葉子。”
“我看看!”
“我也看看!”無名指和小拇指一起抬頭細看。
糯米舉起了左手,她看了看這只不成器的左手,透過指縫,透過陽光,她還看到了樹上的葉片在風中搖擺。
“是有一片黃葉,眼看就要掉了。”
“不對,它好像動了動,就像一對翅膀。”
小拇指擦了擦眼睛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風吹動樹葉,也會搖擺的,我怎么就看不出來那是一對翅膀呀?大拇指老哥,你倒是說句話呀!”小拇指撒嬌道。
“真的,我看到黑色的斑點,好像那黃葉是一只蝴蝶。”無名指堅持道。
“那是一只蝴蝶!”大拇指堅定地說。
糯米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又抬頭看看樹上的葉子,她的心亂糟糟的,她不耐煩地晃晃腦袋,耳邊那細小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4
“糯米,你看到了嗎?樹上有一只枯葉蝶。”媽媽說。
“我都盯它好多天了,我原來以為它是一片快要落下來的枯葉。”糯米說。
“它很會掩飾自己。”
母女二人不再說話,一起看著窗前的那棵樹。
窗前那離糯米最近的淺褐色枝條上,綠綠的葉子中間,有一只蝴蝶,翅膀是枯葉的顏色,它一動不動地,仿佛與樹枝合為一體。
“哦,有一陣,我好像看到它的翅膀動了動,像是有兩只翅膀,最近,再仔細看,就剩一只翅膀了。只剩一只翅膀的枯葉蝶怎么能飛起來呀?真可憐!”糯米的眼睛濕了。
“不必擔心,你看它一直站在樹上,即使它飛不動了,還可以就近吸食樹汁呢!”媽媽愛憐地把糯米抱在懷里,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只枯葉蝶。
糯米在一場車禍里失去了右手,左手也有點殘疾,她一直待在家里,哪也不想去。她沒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她倒是對那只枯葉蝶很感興趣,沒事總喜歡盯著那一只翅膀的枯葉蝶看,宛如他們是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了。
5
一天夜里,糯米睡得很不踏實,她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燒餅,一遍又一遍。
“一只翅膀的枯葉蝶。”
“失去了右手的主人也是一只翅膀的枯葉蝶。她和它都很可憐呀!”
大拇指,無名指,小拇指七嘴八舌地談論著。
“主人已經很可憐了。我們就應該幫助她站起來。”
“我再也不喊疼了,起了水泡,我也不喊疼。”小拇指說。
“我再也不說累了。再累我也忍住。”無名指說。
“我是老大,應該多體諒你們,我會用心地琢磨最合適的力氣,盡量少壓迫你們!”大拇指堅定地說。
“那只邊緣好像是被蟲子咬了一口的那片枯葉就是枯葉蝶!”小拇指說。
“它的旁邊還有幾片枯葉呢!”
“枯葉蝶有伙伴就不寂寞了哦!”
“我們幾個也是好伙伴呢!”
糯米睜開了眼睛,原來,她在做夢,夢境中,她看到自己的左手手指頭一個個在活靈活現地說話,那么的真實。
天蒙蒙亮,糯米呆呆地看著窗前的樹,那枝丫上多出來了好多枯葉。開始是多了一片,后來,又多了幾片。樹也生病了嗎?
那只枯葉蝶就隱藏在這些枯葉里面。她和它成了伙伴,就算是冷不丁地瞅一眼,她也能從枯葉里找到那只枯葉蝶。仿佛有一種心靈感應,她能感知到它。她和它是一樣的,都只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她的目光又挪到別的枝丫上,那枝丫上的葉子綠綠的,吐露著生機。
6
有一天清晨,小區里有人家里養了一只雞,天還沒亮就開始打鳴。“喔喔—喔喔”,糯米睡得很不安穩。
她想起昨天媽媽說,有一個鄰居鄉下的親戚送了幾只土雞,一時吃不了,就在樓下搭了一個臨時雞舍。
她穿好衣服,拉開窗簾,咦?她搓搓惺忪的雙眼,她看到樹下,媽媽一只手握著手電筒,一只手捏著一只枯葉蝶,正站在一把高椅子上。
只見媽媽左手握手電筒,右手把枯葉蝶的兩只翅膀移動了一下位置,兩只翅膀合攏在一起,媽媽又左看右看,直到覺得滿意了,才用一根銀針把枯葉蝶扎進樹枝上。
那只枯葉蝶又張開一只翅膀站在樹枝上,展翅欲飛呢!
“媽媽……”糯米的眼淚嘩嘩地流。
她迅速跑進客廳,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泡沫盒子。盒子里有十個小槽,六個槽子空了,其余四個小槽,都安放著一只枯葉蝶的標本,它們大小一樣,顏色相似,每一只枯葉蝶的兩只翅膀都并攏著。一股樟腦丸的氣味從盒子里散發出來。
旁邊還有一只盒子,盒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枯葉。
糯米愣了一會兒,她看到媽媽從凳子上下來了,就匆匆地擦去流了一臉的淚水,大拇指,無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甲緊緊地摳住了桌子。
7
媽媽打開門,看到糯米站在桌子旁,吃了一驚。
她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紅著臉說:“糯米,媽媽不是想騙你……你聽我說。”
糯米搖搖頭說:“不是的,媽媽,我只是沒想到……”
媽媽急切地說:“孩子,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看到你對那只枯葉蝶很感興趣,也很高興。你一直對所有的事情打不起精神,一直處于封閉的狀態,讓我很擔心!可是,那只枯葉蝶不久就飛走了。”
“所以,你就想找一只替代品?”糯米咬住了嘴唇。
“有這個想法,哪知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只,竟然不小心把它的一只翅膀折斷了,只好把兩只翅膀想辦法重合在一起,再放在樹上。”
糯米低下頭,左手大拇指指著桌子上的盒子。
“那為什么盒子里有那么多枯葉蝶呀?”
“第二只枯葉蝶本來在樹上好好地待了幾天,沒想到被一只大蜘蛛給吃了。”媽媽皺了一下眉頭。
“哦?還有這事?”糯米驚訝地看看樹上的那只枯葉蝶,它正并攏翅膀穩穩當當地在樹上呢!
“是呀!我只好去買了一些標本。哪知第三只又被一只小鳥啄走了。”媽媽無奈地說,同時又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微微得意。
“啊?”糯米瞪大了眼睛。
“我只好再換上一只。為了防止枯葉蝶再被吃了,我就特意到圖書館查了資料。枯葉蝶得在枯葉里才能發揮保護色的作用,在綠葉中還是會被一些天敵識破而吃掉。”
糯米說:“我就一直奇怪為什么這棵樹的枝條上,單單是有枯葉蝶的枝條上有枯葉呢!”
“呵呵,那天在圖書館,我無意中讀了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從中得到了啟發:貝爾門先生能把最后一片葉子畫在墻上,我為什么就不能把枯葉‘畫在樹枝上呢?”
“哦,原來是這樣的。我也好想看這篇小說。”
“看書吧,孩子,你會有很多收獲的。呵呵,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么看著簡單的事情,做起來也不容易,正因為不容易,堅持下來了,卻讓我從中取得了樂趣,這不?今天早上,我聽到公雞叫,也睡不著,起來看看,感覺枯葉蝶身上都蒙灰了,就想換換,沒想到,竟然露餡了。”媽媽有點難為情地看著糯米。
糯米的目光閃亮地看著媽媽,她天天看著的那只枯葉蝶的身上還有這么曲折的故事,與媽媽有關,與她有關。
她低下了頭,不一會兒,又抬起了頭說:“媽媽,我也會找到我的樂趣的!”
8
糯米又握起了鋼筆,每天堅持十幾個小時。
汗水從她的臉上流下來,媽媽心疼地給她擦汗水,一再叮囑她休息一下。
可是,她好像忘記了時間,那只殘缺的左手越寫越順手了,就像右手一樣順手了。
枯葉蝶還是在那棵樹上展翅欲飛呢!有所不同的是,糯米經常和媽媽一起更換枯葉蝶,她們更像是在舉行一個儀式。
幾年后,糯米參加省里舉辦的硬筆書法大賽,獲得了第一名,加入了省硬筆書法協會。
糯米臥室的墻上,貼滿了獎狀,還有她的書法。
當地電視臺對糯米進行了專訪,電視臺的黃金時間,糯米的親人們都坐在電視機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里的糯米。
糯米長發飄飄,安上了右手義肢,左手有斷指,她的臉上充滿朝氣。
在電視里,她侃侃而談,并不在意自己的殘缺。她說:“我雖然失去了右手,但我還有左手,還有我的家人,我的心里還有……”
糯米的媽媽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直播,把身子直了直,欣慰地笑了。
窗外,那一棵樹的枝葉茂盛著,樹葉好像一把小梳子,在風中勤奮地梳理著。樹冠是傘形的,一部分被遮住了,樹的影子留下一片陰涼。樹葉中間盛開著粉紅的小花,小花好像蝴蝶的翅膀,在風中一搖一搖的。那根褐色的枝條上,已經沒有了枯葉蝶,也沒有一片枯葉子。
這棵樹叫合歡樹。有一次,糯米說,她看了著名作家史鐵生的一篇名作《合歡樹》,那是坐在輪椅上的他,在獲獎之后為母親寫的散文。
宮佳,筆名紫竹。全國知名報刊寫手,美文作家,中高考語文熱點作家。《刺繡時光》入選天津市2019年中考語文真題試題。作品發表于《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故事大王》《知心姐姐》《東方少年》《短篇小說》《意林》《小小說月刊》《駿馬》《青春》《金田》《躬耕》《上海故事》《故事會》《微型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天池小小說》《北方作家》《金山》《歲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