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榮芳
任廣智老師是著名話劇表演藝術家,我是滑稽劇團普通伴奏者,我倆怎么會有合作呢?
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我在《故事會》期刊上發表了處女作故事《敲一記》。承蒙我團編劇張雙勤(姚周學生)看中,要把它改編成大型滑稽戲,兩人合作,白天議大綱,夜里我演出,張雙勤回家編臺詞。這樣,輕輕松松劇本出來了。劇本一出來,可就不輕松了。老滑稽家底厚,《七十二家房客》《糊涂爺娘》《蘇州兩公差》不僅老戲多,笑嘻嘻還在編《孝順伲子》,他們看不中我倆編出來的東西,不愿演。劇本變廢紙,對我來說演不演無所謂,對張雙勤來說事關命運,第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牽涉到他在團里能不能站穩腳跟,他焦急萬分。
張雙勤家住在淮海路上,他請我到他家吃飯,酒席上訴了一大堆苦,說上戲比編戲還難!我說老滑稽不肯演,我有啥辦法?現在一切老滑稽說了算。我算啥?啥都不是!他給我斟滿酒說,你有辦法。這又奇了,我自己不曉得有辦法,他怎么曉得我有辦法?我笑道,你在我面前唱滑稽了!他喝了一口酒神秘地說,我不出噱頭,但透個包袱給你,徐向群是不是你老領導?你倆關系不錯吧?
徐向群是區文化局干部,“文革”前我倆就熟。聽說我十二歲就工作,他拍拍我頭說,小鬼,你參加革命比我早!“人滑”組建是他負責,又是上派干部,他是管人事的,業務他無權,但可以找他試試。找老徐談,怎么談?或許酒助我興,靈機一動,辦法有啦!老張問我啥辦法?我笑笑說,你不是曉得我有辦法嗎?啥辦法不告訴你。
我對徐向群還是老稱呼“徐指導員”,我問他《敲一記》劇本怎么樣?他脫口而出,不錯!又嘆了口氣說:“老的不肯演,我也無能為力。”我有個想法在他耳邊一說,他頓然眼前一亮,又拍了我一記肩膀說,好主意!老滑稽不演小滑稽演,你做導演。我嚇了一大跳,寫滑稽戲我還是第一次,做導演,趕鴨子上架了!
還是張雙勤頭子活絡,請來了“青話”演員任廣智。任廣智久聞大名,20世紀60年代就是“青話”臺柱,淮海路上藝術畫廊里見過他精彩戲照。我曉得他有實力,他導戲,我放心!
第一次獨挑大梁的滑稽后起之秀王汝剛、林錫彪領銜主演,徐雙飛、成紅梅頂替楊華生、綠楊聯合主演。小滑稽們進入排演場,引頸翹首舞臺上見。我本以為我的任務完成了,信心十足地握住張雙勤的手說,這戲能成功!沒料到過了幾天,新的問題又來了,任廣智找我有事。
我又奇怪了,任廣智有事定是劇本上的事,這事應該找張雙勤,他是執筆,不找他為什么找我?
天蟾舞臺排練場,任廣智和我握手,我倆初次見面,看他大不了我幾歲,卻頗有藝術家風度,又很謙遜,平易近人。在劇場后臺,我倆坐下,我口笨,木訥,找不到適當的詞,冷場了。他開口了,原話記不得了,只是大意。
他說,本子結構很好,六場戲一氣呵成。如果按照話劇要求可以排下去,但是根據滑稽戲要求,第六場收場戲要修改。不要怕修改,好戲是改出來的!我找張雙勤,他說本子可以了,不用改,所以找你。你一定會問本子很完整了,為什么還要改?我們搞藝術的要高標準,嚴要求。現在收場戲平,不滑稽,只是一般的大團圓結局。用觀眾的話說,戲要一場比一場好看,用你們行話說,戲一場比一場噱。現在本子“噱”了五場,第六場不噱了,豈不可惜了?我不會編劇,也不會改本子,但我懂得戲劇風格,正劇、悲劇、喜劇,戲要有統一風格。既然是滑稽戲,就要滑稽到底。我征求你意見,改與不改你定。不改,我照本排,但我可以斷定這戲不會成功!不要掛我導演牌子。
聽了任老師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茅塞頓開。我缺少的正是戲劇理論知識,他給我上了一課,十分寶貴的一課,猶似旱苗逢甘霖。我不由自主地沖口而出一個字:改!臨走,他拉過我,送我一句話:“笑中收場。”
說出話,潑出水,斷了后路,我被逼上梁山了!離開劇場,一路上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如何修改,心中無底。“笑中收場”——分明任廣智老師給我指明了方向,要我尋找笑點。“笑中收場”是滑稽戲獨有的特色,笑是“畫龍點睛”之筆,不笑如何收場?
可是,笑在哪里?我邊走邊想,回憶《敲一記》劇本每場情節和原作故事結尾。正想著,碰到一根電線桿,回身之際,猛見一家電影院廣告,眼前頓然一亮,心里一陣驚喜。《不夜城》!啊哈,天助我也。我找到了“笑中收場”的“笑”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夜城》與《敲一記》有什么關系?關系大啦。我記得《不夜城》結尾戲有個“大頭娃娃”。“大頭娃娃”借來為我一用,兩個化作四個恰到好處。找到了笑的道具,笑的手法,也找到了笑的切入點。真如“一梳萬發通”。可愛的“大頭娃娃”你救了我一命。可愛的“大頭娃娃”你為我的戲添上精彩一筆。可愛的“大頭娃娃”,你好似“一支玫瑰滿屋香”!
我顧不得吃午飯,也不感到肚中饑,走進斗室,立即鋪上稿紙,快速舞動筆尖,不費吹灰之力,一揮而就。剪貼完畢,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心里樂不可支,比當時故事得獎還開心。此刻肚中“咕咕”叫,造反了。開了啤酒,連喝了三瓶。
第二天一早,我把本子交到任廣智老師手上,他一口氣看完,從心底里吐出一個字:好!我一塊沉重的石頭落地,默默無言,心中對任老師說,謝謝你!你以藝術家眼光看待藝術,你又以一絲不茍的精神處理藝術,你給我上的一課,刻骨銘心,永遠留在腦海里。
《敲一記》獲得成功,受到“劇協”專家和觀眾好評。令人難以忘懷的是江蘇鹽城之行,鹽城地區首次看到上海滑稽戲,引起史無前例的巨大轟動,演出時觀眾笑得拍手拍腳拍椅子,那場面,那情景,讓演職員感動萬分。我情不自禁地欣然命筆,在《經濟日報》上發表了《笑破嘴巴》。任老師,這篇文章我就是為感謝你而作,戲的成功是你付出了心血,戲的成功是對你應有的回報,戲的成功也是你讓我創作滑稽戲跨出一大步,編劇方面你是我第一個老師。
小滑稽的《敲一記》成功了,電視臺錄像,幕前加一個鏡頭“老滑稽看小滑稽”。錄像結束,笑嘻嘻一把拉我去他家吃飯。此一去,我成了笑嘻嘻家常客。我做夢也想不到,滑稽大家重用我,他也成了我的老師。《白相城隍廟》《今夜星辰》兩次合作成功。
同時,我又與“江南一呆”創始人龔一樂合作《拉一把》獲得創作大獎。這些盡是任老師促成的。
任廣智老師,我寫此文感恩你!銘記你!懷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