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
“文化人”是李兆炳在紅一軍團流傳的大號,羅榮桓給取的。過了半個世紀,軍團政治部的戰友還記得。
羅榮桓的政治部匯集了眾多文化人,他自己也是,不知為什么,李兆炳獨得這個大號。
1932年,二師畢業生李兆炳加入紅軍。那時,他是小學老師,23歲。有平淡但穩定的生活。他的家漳州城和“做頭路”的海澄、石碼,是漳州最發達的地區,人文薈萃,沒人想象那個年輕的小學先生的名字若干年后會出現在共和國的將領花名冊。
和高捷成、蘇精誠一樣,李兆炳加入紅一軍團,他們的最初崗位都是宣傳隊的宣傳員。在那支年輕的軍隊里,他們是屈指可數的知識分子,又是本地人,他們的口音和氣質都與那么與眾不同,說話和笑都像那個季節,散發著熱情的氣息。進入漳州的紅軍多是江西、湖南人,聽不懂本地話。本地群眾多數只會講閩南話,講不來官話。臺灣來的歌仔戲在本鄉流行,因為只有這種本鄉戲,大家聽得懂。現在,兩群人碰在一起,各說各的,手舞足蹈,如雞同鴨講,一急,鬧了許多誤會。
紅軍進漳是有重要任務的,宣傳抗日、擴大紅軍、籌款籌物。語言不通,彼此隔著一層膜,聲音是傳出去了,沒有反應,擴紅和籌款便是空談。一群新入伍的漳州戰士,他們熟悉風土人情,知道本鄉人在想什么,怎么和大家溝通,他們一出現,群眾工作豁然開朗。
李兆炳在師范學校接受過音樂、美術訓練,排演過話劇,這些專長,在紅軍派上用場,文藝宣傳比刷標語、喊口號生動有趣多了,文化兵們一來,氣氛就活了起來。
紅一軍團的宣傳隊員,都是從連隊挑選出來的年輕戰士,性格活潑、口齒伶俐,政治素質好,熟悉戰士思想、語言,宣傳接地氣。不過這些人多數沒念幾天書,刷標語、教唱歌、搞群眾集會,都是邊學邊做,一群知識分子加入,把活動做得新穎別致,讓官兵喜聞樂見,政治工作的利器就這樣打造出來了。
紅軍進入漳州城時,槍聲響了一夜,一大早,人們就看見一隊隊十六、七歲的戰士在街上刷標語。
漳州城市和鄉村,看到那些流傳至今,被時光漂洗過的標語,執著的把那個時代的信息留在那里,你好像看到1932年的李兆炳和他的戰友們,提著鐵桶,桶里裝著墨水,用一支自制的大筆,在墻上揮灑,他笑著,向自己的鄉人講述那條標語,他看見那條標語為他描述的未來,光明美好,他為自己剛剛加入的沸騰的生活興奮不已。
他喜歡漫畫,漫畫是一把刀,可以直抵對手的心臟。許多年后,人們還記得他創作過一幅“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作品,畫里的人身上百孔千瘡,卻高舉屠刀,張嘴大喊:“剿共、剿共。”擺在面前的是一副棺材。讓人覺得,那個貌似強大的對手并不可怕。人們開心一笑,道路多艱,前途光明。
比較新鮮的是列寧室,有點像俱樂部,這是宣傳隊的重要宣傳場地,設在連隊。部隊只要在一個地方駐扎3天以上,就要找出房間,宣傳員幫指導員把列寧室布置起來,墻上貼繪畫,人們在這里唱歌、跳舞、排戲、講故事、猜謎語,大家一起戰斗,一起生活,一起娛樂,雖然艱苦,危險說來就來,可是勝利的喜悅,會覆蓋這一切。
他常常去教戰士唱歌,戰士又教給百姓,唱歌是非常有效的燃情方式,讓大家熱血沸騰。黨的政策,變成簡潔的歌詞,明快的旋律,通俗好記,一傳十十傳百,風一樣傳到每一個角落。飛行讀報,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一種絕妙的主意,誰打了勝戰,消滅了多少敵軍,繳獲了多少地主武裝,農民分多少田多少財,消息從讀報員口中噴薄而出,聲音甫定,飛行讀報員一陣風式的已經飛向另一個營地。他們還會在街頭化妝演講,敵人采取什么手段,黨采取什么政策,隊員們往街上一站,隨時開講。
多年以后,李兆炳對紅軍時代的生活記憶猶新,條件艱苦,戰斗激烈,他們會舉行各種各樣的活動來鼓舞斗志。紀念日,會有紀念大會,“五一”節到了,在中山公園,紅一軍團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軍團首長在臺上講話,戰士和群眾在臺下歡呼,高潮時,馬克思號飛機從城市上空飛過,撒下傳單,像漫天飄雪,讓人靈魂想飛。那傳單是鉛印的,散發著新鮮的油墨的氣息。那時,成千上萬的人擁擠在一起,李兆炳在興奮的人群中,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感染,和他們融為一體,像波瀾一樣起伏。到了天黑,晚會開了起來。在城市駐地,人們會在禮堂聯歡,從客家山歌到蘇聯水兵舞,都很受歡迎。戰斗、宣傳、集會、聯歡,一群視死若生的人,踏歌而行,激流勇進。
在鄉村,戰斗的間隙,演出照樣進行。戰斗越激烈,物資條件越困難,演出越是要進行。地主惡霸白匪,在戲中為非作歹,讓人憤怒,最終受到懲處。戰士英勇殺敵,令人激動,讓人奮發。善惡忠奸,清清楚楚,劇情總是能深深打動人們。
他要表達什么?對誰表達,怎么表達最有效,這可是無止境的話題。他喜歡編劇,故事最容易打動人。第五次反“圍剿”時,紅軍政治部急需做好對待俘虜的政策宣傳,以及對國民黨官兵的瓦解工作,任務交給李兆炳。
當時,敵人到處修碉堡,步步為營,把蘇區圍鐵桶一般,要把紅軍困死。他開始了解國民黨兵的生活,那些人,不過和他們一樣,出身貧苦人家,只是偶然踩在敵方的陣營。他創作活報劇《血汗為誰而流》,講的是白軍士兵被派去修碉堡,饑寒交迫,挨打受罵。
一天,從戰場送來500個俘虜,他們都來自國軍主力部隊,驕兵悍將,鄙睨群雄。即便做了俘虜,依然桀驁不馴。對于自己敗給一支裝備奇差、服裝破舊的軍隊,他們不服。
晚上,他們被帶到一片搭了臺子的草地上,他們以為,接下來就是紅軍長官的訓話,講一通他們沒興趣聽的大道理。他們仰躺在地上,做出吊兒郎當的樣子。結果出人意料,紅軍請他們看戲。臺上的聲音一響,他們忍不住坐起來,伸長脖子。臺上,一群穿著和他們一樣軍裝的人被長官逼著修碉堡,還要受長官欺凌。看著,有人哭了起來,有人叫罵,人群騷動起來,突然,就有人高喊:“打倒軍閥”“紅軍萬歲”“我們要參加紅軍”。那一夜,紅軍隊伍又增加了一批生力軍。
那出戲,從蘇區帶到陜北,一路演過去,總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張油印的報紙在紅一軍團軍中手里流傳,這是《戰士報》,最原始的紙媒。戰士喜歡,因為報上寫著他們的事,他們的團、他們的連、甚至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報上,那是多么榮耀的事啊,他們在前線奮力殺敵,回來會被記在報上。新出的報紙,墨跡未干,已經到處輾轉。報紙字體漂亮,文章也很好看,各路消息用最快的速度登出來,黨的政策、戰斗情況、勝利的消息。《戰士報》是軍團的機關報,承擔戰時宣傳任務,對激發斗志意義非凡。
編這份報紙的就是李兆炳,1932年跟紅軍回蘇區后,他就從紅四軍調到軍團政治部做宣傳干事。當時,根據地被封鎖,沒有出版報紙的條件,宣傳隊建制不全,人員文化水平低,沒有經過專業訓練,他幾乎承擔所有任務,從各師政治部征稿后,修改、編排、刻印,時常要忙到凌晨。大戰前,《戰士報》要做動員,把敵情告訴戰士,幫戰士認識勝利的條件和困難,把戰士的勁鼓足。戰斗結束,要總結情況,表彰戰績,把最優秀的戰士講出來。戰時宣傳,讓軍隊爆發出驚人的潛力,面對強大的敵手和優勢裝備,年輕的戰士保持高昂的戰斗意志,取得勝利,贏得榮耀。
紅軍到達陜北,被改編成八路軍開赴抗日前線后,李兆炳被調到八路軍留守兵團政治部任宣傳部長,《烽火報》是他的一項工作。延續《戰士報》的辦報特點,主要反映連隊情況,表演好人好事,刊登一些理論文章,還有司令部、參謀處的軍事教材和戰術、戰例。那是喉舌,傳遞時代最強勁的聲音,在祖國山河烽火燃燒的時候,努力吹響的集結號。
烽火劇團也成立起來了,這個劇團隸屬宣傳部,聚集了一大批文藝骨干,成員一部分來自延安魯迅藝術學院,下設十二個分團,劇團演出《小放牛》和《保衛黃河》深受戰士歡迎。冼星海和光未然的《黃河大合唱》,就是烽火劇團的節目,磅礴的氣勢,把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渲染出來。在國家衰微的時候,把民族積蓄的千萬年潛力激發出來,一瀉千里的氣勢,如大江大河,奔騰不息,盤旋于天地的靈魂,震耳欲聾的吶喊。公演的那一夜,心情澎湃的李兆炳,揮筆寫下了《留守兵團曲》,冼星海隨之配曲,《黃河大合唱》和《留守兵團曲》在延河兩岸傳唱,跟著士兵上了戰場。他要讓戰士盛氣干云,爆發出黃河長江大中華的強音。
在后來的戰爭電影里,我們常常看到戰士在奔跑前進的路上,插上紅旗,敲打竹板唱:“翻山嶺,看本領,比比哪個是英雄……”做鼓動工作的宣傳隊員是和部隊一起行動的,部隊爬山越嶺,全靠兩條腿,如遇軍情緊急,時間就是勝利,誰搶先抵達,占領有利位置,誰就是勝利者。必須在敵人之前,把戰士的情緒調動起來。李兆炳讓宣傳隊在大部隊前進的道路上設置宣傳鼓動棚,選派年輕、活潑的宣傳員在路邊唱快板,中間加一些鼓勁加油的口號,這樣方法貌似簡單,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李兆炳寫了一篇《新的工作經驗介紹》發表在《紅星報》上,在全軍推廣。這樣,在戰士的雙腿和國民黨軍隊的汽車輪子展開了賽跑,從紅軍時期,到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戰士的雙腿始終跑在國民黨軍汽車輪子的前面,這是意志創造的奇跡。是人民軍隊的政治工作者和戰士一起創造的奇跡。
李兆炳的兩位老上級聶榮臻、羅榮桓以后成了元帥,能在他們麾下任職,是一件榮耀的事。李兆炳的政工履歷相當出色,從普通一兵到部長、政委,1955年,政工干部李兆炳授少將軍銜,他在1961年被任命為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首任館長。
再以后,李兆炳寫了一本叫《往事瑣記》的回憶錄,大歷史下的個人經歷。國家、民族、個人,就這樣在他的作品里相互碰撞,風起云涌,鼓角爭鳴。我們看到,一群特殊的戰士,活躍在戰場,他們是取勝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1932年在漳州加入紅一軍團,開始他的紅色宣傳之旅,他的一生,做好一件事。最后,把他和那支軍隊做的事情,說給后來人。這是一個文化人將軍和他的奔騰的生活。
他在完成這些事后數年去世,帶著傷殘的身體。那些和他相約一起尋找理想的人,大多在途中犧牲,而他,用后半生來講述前半生的故事。
這是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