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藝術審美“反奴才”的魯迅精神

◆文先國 （南昌）

2019年是吳冠中先生誕辰一百周年。

去年開春以來，保利博物館在全球征集吳冠中藝術作品并于香港、北京舉行“吳冠中百年誕辰收藏大展”。 6月，北京嘉德春拍夜場一幅《獅子林》以逾1.4億元成交，創吳冠中國畫最高紀錄。11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行的“美育一生——吳冠中百年誕辰藝術展”又展出了三組共111件海內外文化教育機構收藏的吳冠中藝術作品，產生巨大影響。我以為，這些都是大大的好事。這當兒，我想起早些年關于吳冠中“風箏不斷線”“筆墨等于零”“形式是畫家的生命”“風格是背影”和“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了一個魯迅”等等觀點，有人提出吳冠中藝術創作的中心思想不明確，特別是在紀念“五四”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過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想到了吳冠中又聯想到了魯迅，覺得有幾句話想說。

再繪高昌（高昌遺址之二）紙本設色61.4cm×45.9cm1987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吳冠中

繪畫藝術與文學藝術一樣，都有其中心思想。明初大文人蘇伯衡在《空同子瞽說》一文中, 雖闡明“文無定法”，然亦有“有統攝也”（人民教育出版社作注：即文章有中心思想，中心明確）的理解。

我對吳冠中藝術中心思想的理解，應該有一個由頭。怎么理解“形式是畫家的生命”與“風格是背影”，這形式和背影又是什么？記得大概三十年前，吳冠中寫過一篇《風箏不斷線》的文章，從字面上理解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像風箏高高飄揚在空中，永不斷線。從精神層面講，點與線，在其繪畫作品中所體現的全部意趣，像飄揚的風箏與牽風箏的線之間的聯系，蘊含著的情感，能啟發高雅審美情趣的陽春白雪向下里巴人普及，這如詩意般形象的表達，當然是好事。吳冠中本人，實際就是這個階梯的聯絡員，只是很多骨子里都是低級趣味的人，不能理解罷了。如果我的理解僅靠如此一段話似乎還很空洞，那么我就舉一個例子，即江南水鄉嘉興繆惠新的《背影》。或許它就是理解吳冠中這層意思最好的注解。

鶴舞紙本水墨2002年67cm×136.3cm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吳冠中

我認為，無論吳冠中的藝術是青年的從中轉到西，還是其晚年由西返向中，他骨子里還是有宋明以來理學中“格物致知”的意識在起作用。例如，他早年在下放勞動過程中以糞筐當畫架的體驗，以及江南山水情結、蘇州園林情感寄寓、“大漠落煙”的感受、漁網如書法，等等等等，其主張藝術養料汲取與表現的對象，都是來自自然的理念。所以他的藝術創作，無論油（西）畫的民族化，還是滲透著西方藝術元素中國畫的探索，抑或對藝術的審美理解，都與眾不同，不落俗套。他的藝術創作的不雷同，也表現在同一題材上，例如與這次拍賣的《獅子林》，與捐贈給上海博物館的《獅子林》就不一樣，都是因為他能夠拉住“放風箏”這根主線。怎么在其藝術創作中拉住“放風箏”這根主線呢？蘇州獅子林我去過多次。前幾天我又去了，這次我特別在獅子林中間那石頭縫隙中轉來轉去，有意識地去體會畫畫與放風箏如何聯系。這《獅子林》，你不說，也許人家根本就看不出來。你看看，他畫的獅子林的石頭，用線連起來，且連得那么流暢，其間以諸多的點來點綴，又似洞察秋毫的眼睛。線不斷，扎根于大地，有筆有墨。這或許就是“藝術為我所有，而我不是任何藝術的奴才”。他的意思是脫離了實際的筆墨等于零。我以為，這是吳冠中骨子里貫穿的魯迅批判意識對藝術創作這一事物透徹的理解。因此在這之后，他批評在沒有格物及高尚精神的藝術“筆墨等于零”，并非針對繪畫筆墨線條等方面的技藝。也因為這個“筆墨等于零”，使原本交好的張仃與吳冠中既而變得“交惡”。在我看來，年齡相仿且有著共同精神領袖魯迅先生的張仃與吳冠中這對藝術大師，他們藝術創作的思想趨向其實是完全一致的，只不過他們先前受教育的路徑不同罷了。張仃為什么會首先對吳冠中的“筆墨等于零”發起無情而犀利的批判，因為他崇拜并得益黃賓虹，張仃的藝術成就恰恰來源于長期扎根民間深入實際而形成的特別筆墨功夫。吳冠中批評的“一切脫離了實際的筆墨等于零”，絕非針對一向十分勤奮的張仃。其實，他們兩人的筆墨都是講究聯系實際的。

微山島木板油畫39.7cm×60.4cm1962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吳冠中

再后來，吳冠中干脆說“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了一個魯迅”，是因為齊白石說過自己是青藤徐渭門下的走狗，而魯迅精神，則恰恰是反奴才與走狗。奴才與走狗，都是一味地順從，而絲毫沒有批判意識。盡管古之青藤徐渭在五百年前是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但中國畫發展到今天還是停留在奴才走狗的思想層面未免沒有長進。魯迅先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他同樣是把自己喚醒民族自主意識的批判精神運用到文藝創作中。恰恰百年前的諸多文藝家也不能很好理解這一點。所以“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了一個魯迅”還是很有道理、發人深思的。吳冠中批評畫院甚至提出解散美協等等機構，那都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很多所謂的藝術家，見到在高位上的人就拍馬屁，淪為奴才，他沒有辦法，無可奈何，看著難過，所以說了直話。那一系列讓人聽了覺得背脊心發涼的直話，其實也是他在藝術追求道路上得出的精神文化結論。我們今天稍稍捫心自問，可千萬不要生氣。另外，從吳冠中的大量撕畫及有選擇性的捐畫等行為看，吳冠中是一個風格極其明顯的特立獨行的思想性藝術家。這行為本身，也充滿了魯迅精神。張仃雖沒有表達類似思想，然他的筆墨本身就充滿了魯迅精神。我還看到，中央去年夏天曾決定，中國美協、中國書協從八月一日起脫離行政，這或許就是對吳冠中早年呼聲的回應。但這實際并沒有做到，所以還是缺乏吳冠中先生倡導的魯迅精神。

我還認為，對藝術審美思想的認識，就應該有吳冠中的人文情懷。可是中國現今各行各業奴才走狗太多，人文情懷很難貫徹。這些年諸多知名藝術家與收藏家之間的筆墨官司，足見當下人心之趨向。吳冠中走的是魯迅羊腸小道似的獨木橋，他要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平衡這種關系，別人沒有這種精神就難以理解，因此就有很多人指責他。從吳冠中所有思想行為表現看，吳冠中可謂當代中國藝術思想界的魯迅，吳冠中討厭奴才走狗，其藝術的審美中心思想，就是當前中國藝術界清除種種惡俗所需要的反奴才走狗思想。當前中國，“掃黑除惡”是特別要務，藝術界又何嘗清白？如果當下的中國藝術界多幾個吳冠中，黑惡勢力就難以立足，更不用說猖狂。所以說，吳冠中“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了一個魯迅”的觀點，也深有寓意。

“五四”百年紀念活動雖然過去，但其核心精神是什么？我們關注一下“五四”百年紀念活動文化論壇的一些演講或文章，也許就不難理解吳冠中生前那些逆耳忠言了。

2020年2月29日

故鄉清晨木板油畫60.4cm×45cm1960年畫家捐贈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吳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