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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鳩之家

2021-07-25 16:33:19禹風
山花 2021年7期

禹風

差不多是十九年前往事了。

記得春申從戴高樂機場出來,一眼就看見了站姿很有功架的郭先生。

郭先生是某外貿公司派駐巴黎的外銷員,該公司在伊西姆里奴擁有樓上樓下兩套公寓,樓上公寓郭先生一家住,樓下那套,常供國內來的同事和關系戶們暫住。

正逢Ligue 1(法國足球甲級聯賽)賽季,郭先生高興得忘乎所以;郭太太也很開心,寶貝兒子剛獲準到巴黎與父母團聚。春申沒別的禮物,重重地從上海帶了一捆舊晚報送給郭太太。郭太太身在巴黎,渴望知道上海的一切。

電視屏幕早早切換到空空的草坪。巴黎對陣馬賽。十三歲的小郭笑嘻嘻地站到客人身邊等球員露面。郭先生眉毛揚起,單眼皮鼓足了,像滿風的雨篷:“春申,我賭了球。巴黎一贏,我就發達了?!毙」皣u”一聲,嫩手指豎在紅唇前:“輕點!姆媽聽見,刮煞儂!”

春申看繞著電視機放一圈的啤酒,想看清洋牌子。郭先生遞過一瓶:“放開肚皮喝,冰箱里還有?!?/p>

“我也來一瓶?”小郭俯身過去。

春申搶著攔:“儂姆媽還不許儂喝酒。”

十三歲少年靦腆淺笑,身材正發育,有玉樹臨風的苗頭。老郭小郭的單眼皮種類一致,但小郭的比老郭的更耐看,獨具青春意趣。

第二天春申就參加了索邦大學暑期法語班分班考,當場錄取在中級班。

秘書處老太太向排老半天隊的春申問好,數手工寫的小卡片,按供需雙方順序配對,安排他到阿萊西亞居住區找海阿勒夫人。

海阿勒夫人家將是春申就讀暑期班兩個月的住處,房租每月一千八百法郎,直接交房東。

跨出索邦古舊的大門,站到索邦小廣場上,春申感到心里有許多花朵次第開放,這些花不是室內花卉,也不綻在樹上,恐怕是屬于廣大野地的種類。

春申至今未開口對上司吐露心意,他甚至沒告訴公司他來了巴黎,他只向主任交了張休息一周的病假單。

郭先生的辦公室就在索邦大學正門邊,地處圣米歇勒大街中段,盧森堡公園在望。這索邦暑期國際學生法文課就是郭太太替春申打聽來的。郭太太還陪春申到街邊找貨幣兌換店,幫他和女店員周旋:“夫人,日安。又是我,又來一位中國朋友,哈哈。不過,這位是學生,來念法語的,您可不可以給我們一點小禮物呀?”兌換店女店員冷臉綻笑:“郭太太,你的小朋友,就是我的小朋友!”

“啥,一法郎才換一元兩毛人民幣?”郭先生抬起頭,他正輕戳計算器做紡織品報價,“春申,儂發達了!我再沒聽見過這么好的匯率!”

“其實,何必這么急搬法國人家里住呢?”郭太太惋惜說,“我還想聽你多講講上海故事呢。我們局限在巴黎,快變成木知木覺的外地人了。”

春申吃了郭太太在辦公室廚房里做的紅燒肉燉雞蛋和大米飯,整個下午泡在圣米歇勒大街幾家書店里翻找參考書。

接頭電話由郭太太打給海阿勒夫人,郭太太懷疑春申的聽力和口語沒好到能在電話里向陌生人問清巴黎的交通和地址。

第三天一早吃過煎咸魚泡飯,郭家夫妻照例先送小郭上學,然后進辦公室處理事務。春申隨車來圣米歇勒大街,進拉丁眼鏡鋪子配新眼鏡。十點整,夫妻倆開車送春申去阿萊西亞。

車在拉丁區街頭浮沉,兩邊的乳白色樓房像天工雕琢的冰山,派頭十足。春申問:“阿萊西亞是啥地方,屬于拉丁區嗎?”

郭先生笑了:“阿萊西亞么,地鐵四號線到的,就好比上海中山公園那兒吧。儂算運道好,學法語,住阿萊西亞。那里幾乎沒啥外來人,全是土生土長巴黎市民。

郭先生郭太太一起研究路標,車進入一些狹窄和安靜的小路,轉來轉去。從車窗望出去,六月陽光鮮艷地照亮一些樓房,小鳥從樹冠騰起,落到雕琢的陽臺欄桿上。車慢慢駛入一個平常居民區,停在45號樓門口。

很多年之后,春申依舊記得當時的新鮮好奇。那天,他平生第一次進洋人的房子,也第一次學著按密碼進樓房。他和郭先生郭太太一起推開玻璃門,拖行李,鉆進其小無比的電梯。四樓,小小房門一下子打開,金褐頭發的海阿勒夫人著襯衣長裙,以夏日盛裝標準站在家門口,她眉花眼笑:“歡迎你們,期待很久了!”

春申看到一只肥大老白貓從矮柜上跳下,“喵嗚”一聲往里走。海阿勒夫人俯下身,截住白貓去路,一把撩它起來,抱個滿懷。她劈頭蓋臉親吻老貓,房里密布嘖嘖吻聲。夫人臉上那些細密的皺紋,在愛的波濤里,泛起漣漪。

郭先生和郭太太連門也沒進,他們吐出好聽的問候語,遞進行李,就同春申道別了。

倏然,時空迥異,春申置身于一戶巴黎人家。幾番端詳:海阿勒夫人年五十有余,模樣兒平凡,但笑容溫暖。

“這是玄關,對著玄關是廚房?!狈蛉颂撝敢恢福仨付柟鉅N爛的大房間,“這是客廳,我們生活的中心。客廳這一側是我和我先生的臥室……”

說到這里,白貓從她懷里掙脫,輕巧落地,飛快躥進她臥室,跳上大床,盤踞在白布枕頭之上。

“客廳那一側,我女兒暫時住書房里,她方便時,你可以進書房用電腦。盥洗室在書房和你房間中間,來……”夫人示意春申跟上,她伸手推開了租給他的房間。

整個狹小房間沉浸在陽光的波濤里,亮光刺得春申閉眼。任何人,只要看過那幅《梵高在阿爾的房間》,就會像春申般啞然失笑。長方形十來個平米的房間,盡頭有窗戶,門在窗戶對側。一張單人床,床對面貼墻擺張舊書桌,外加椅子。床頭墻上釘了兩片木板,上面排列一行童書。

夫人問:“春申,你喜歡這房間嗎?這是陽光最好的一間。莎拉的房間沒陽光。”

春申點頭:“這就是梵高的房間。簡直一模一樣!”

“不一樣。來看!”夫人甩甩頭發,率先走進房間,俯身到窗邊。她扭頭,手指豎在唇上,“噓,輕點!”

春申看見窗戶外有鐵花架,花架上天藍塑膠花箱里種了紅花天竺葵。海阿勒夫人不是請他看花,天竺葵根部趴著一只珠頸斑鳩,斑鳩用圓圓眼珠瞪著房里人,忽地扇動翅膀,騰到空中,往空曠處飛落下去。

兩枚白色鳥蛋在天竺葵根部閃耀。

春申高興起來,他臥室窗外有斑鳩在孵化幼鳥!從前可沒這種事發生在他生活之中。

行李拖進小房間,春申探問住處周邊情形。海阿勒夫人詳盡說明超市、果菜市場和肉鋪的位置,又及教堂、書店并電影院。春申當即興沖沖想出門認地方,夫人追著他說:“不用買早餐吃的東西,早餐包在房價里的?!?/p>

小電梯包裹著春申下樓,他真是由衷高興。

推開玻璃門出到樓外,四周是一棟棟同樣的六層舊樓,樓房中間種著有年頭的高大椴樹和歐栗,地面按巴黎風尚鋪滿砂礫。有群老頭在六月的炎熱里躲在樹蔭下玩地擲球。路上躺一只沒腦袋的死斑鳩,椴樹樹杈上端坐著打哈欠的貓……

走到樓群外,他看了看街名,是拉貝戈東街。街上有水果鋪子和一家亞洲熟食店,拐角還有家不小的面包鋪,兼賣各色冰淇淋和色拉。

信步往前走,春申越來越漂浮。舒心和快活平時躲五臟六腑暗角落里隱居,此刻呼啦一聲出來過節。

他在遇到的第一家小咖啡店駐足,往路旁小圓桌邊坐,跟侍者要了杯特濃。想了想,本有點羞澀,因為開心,就放開了,笑嘻嘻問侍者:“可不可以給我一張紙,借我一支筆?”

“當然,先生?!笔陶呋卮鹚?,立馬送上紙筆。

春申捋平那張記賬的白紙,乘興往上寫了個標題:辭職信。

巴黎的夏天更像北京之夏而非上海之夏。上海濕熱,一到季節,人成天渾身汗。巴黎的熱也是干熱,并不叫人出汗。街邊蜀葵開得好,葉子碧綠無痕。

春申瞧見鴿子咕咕咕在咖啡桌下走,樹梢烏鴉上下擺尾,遛狗的老太太穿高跟鞋,手指夾支煙,步子不緊不慢。時光凝結住,人懸浮于時空里,不動亦不思想,也不受刺激。

他放下筆,低下頭,手捂了臉,忍不住淌出幾滴淚水,燙了掌心。

喝過咖啡,放下兩法郎小費,春申站起來繼續前行。不一會兒,他望見了阿萊西亞的教堂尖頂。

穿過馬路,盯著教堂看了幾眼,他走進UGC電影院。電影票價折成人民幣,很貴。

回到街上,他繼續前行探奇,喜出望外地發現一個小小舊書鋪,門口紙箱里排著黃頁邊的舊小說。他翻翻,竟有標價十法郎的《在斯萬家那邊》,普魯斯特!

春申的法語是念夜校學的。雖說是夜校,卻是法國官方在中國開辦的“法語聯盟”,開蒙老師是巴黎人阿蘭。春申不顧新婚妻子埋怨,堅持一周兩晚到外灘吳淞路上課,三年里考過“法語聯盟”所有課程。即便如此,要讀通普魯斯特的小說還早?,F在來巴黎,先嘗試在法語環境中生存。

副主任對春申不錯,跟春申說體己話:“春申,你爬到我們這座山山頂,看見更高的山。好啊,誰不想上更高的山?不過,你得先下這山,才能去那山。你下了這座山,可就跟這山拜拜了,這山的好處就不歸你了;你想上那座山,有可能走不到它山腳,更可能到了山腳,發現根本爬不上去……”

春申拿著才買的《在斯萬家那邊》,邊走邊翻,心想:“我們這座山,如果要地震呢,如果要泥石流了呢?還不趕緊下山么?”

看見超市,他踅進去買了球生菜、番茄、十支裝的雞腿、雞蛋和六支裝的喜力啤酒。

回到海家,海家女兒莎拉已到家了。她打開門,俏生生瞅著春申:“嗨,你好!你叫春申?難道沒法語名字嗎?”

莎拉皮膚黝黑,褐發,兩眼似乎靠得有點近,神色不如一般巴黎女郎那樣怡然自得。春申像所有東亞學生一般斂容作答:“我是春申。我可以往冰箱里放東西嗎?”

“請便?!鄙柭柤?,“每個人都有權往冰箱里放自己的東西,但有義務記住自己有哪些東西,盡快消費,別浪費電?!?/p>

海阿勒夫人從一旁飄過:“哦啦啦,莎拉,別對春申說教。尼雅基就快到了,你去車站接接他??蓱z見的,他又不是坐飛機來?!?/p>

莎拉一晃,拉開門走出去,她腰肢纖細,行走如蝴蝶飛。海阿勒夫人高高興興地說:“春申,好叫你得知,莎拉的堂弟尼雅基今天也從西班牙來,這暑假你有了個伙伴?!?/p>

“西班牙人?”春申吐吐舌頭,“他說法語還是說西班牙語?”

“你看,這么多人擠在一起是不行的?!狈蛉诵πΓ懊磕晗奶?,我們親戚彼此走動。明天我和海阿勒先生就動身去馬德里,去莎拉堂弟家度假。這兒,留給你們年輕人。”

“哦?”

“當然,你猜對了,海阿勒先生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國人。我們沒多少錢,可我們也度假,這就是生活,對不對?”夫人拿起一只樣子像佛手的朝鮮薊,動刀削。

“尼雅基?他是學生嗎?放暑假?”

“不,尼雅基可不是什么學生,等一等你就能看見他。他度不了假,他和莎拉一樣,得掙錢養活自己?!狈蛉税殃_的朝鮮薊扔進鍋子,放水進鍋。

她拿起春申忘在冰箱頂上的《在斯萬家那邊》:“你讀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可不是你這法語水平讀的。”

“嗯?”

“來!”夫人招招手,又要帶春申看什么。

這一回春申咋舌不已。按擬人的說法,他簡直將客廳里那排沒來得及仔細端詳的大書櫥驚為天人。

夫人打開了書櫥,上下六層所有書籍都燙金精裝。仔細一瞧,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法國文學名著多數收羅在內。夏多布里昂、拉克洛、巴爾扎克、左拉、雨果、福樓拜、梅里美、莫泊?!粋€個名字以陌生的法文進到春申腦里轉成中文,又在他眼里放大,簡直像春天來了陣梨花雨。

海阿勒夫人的手指撫過書脊:“你也許不明白這些書為什么在這里,答案很簡單,我曾是語文教師,當然,如今退休了。海阿勒先生在公司負責物流,他不看小說。我兒子女兒也不愿讀,書幾乎留給衣魚當面包了。你想讀,它們隨時聽你調遣。不過,普魯斯特應該放到最后,對于外國人普魯斯特是最難征服的,他的文學是法語的云端,沒人能像他,把法語用得如此優美。要體會普魯斯特,至少你現在還不行。”

春申心醉神迷,活像葛朗臺撞到了一柜子意料之外的黃金。

門“咚”地打開,旋風般卷進一位瘦削青年,一看就不是法國人,更別提是巴黎人了。他一頭看不清顏色的短發,淡金胡子,眼神困惑;背大包,手提旅行袋,滿臉熱汗塵土,襯衣上布滿污垢和汗漬……海阿勒夫人上前擁抱親吻他,莎拉隨后從電梯出來,抱著一包東西。

“尼雅基?!彼畔掳?,立即走過來和春申握手。

“春申。”春申打量他,不曉得還能說什么,應該存在巨大的語言障礙呢!

“我,馬德里,”尼雅基搜羅法語詞匯,竭力讓春申明白,“巴士,一路換?!?/p>

“那你累壞了吧?!贝荷暾f,“趕緊吃點東西,洗澡,睡覺?!?/p>

“嗯。”尼雅基點頭,走進客廳,看看陽臺,陽臺非常窄小,放了小圓桌和兩張藤制椅子,幾乎沒地方落腳。莎拉和她媽一起進廚房忙活,春申想了想,擠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支剛買的喜力,遞給尼雅基。尼雅基歡喜得很,打開蓋就灌一大口。

海阿勒夫人走出廚房宣布,今晚她請客吃飯,請尼雅基,也請春申。歡迎來到巴黎,來海阿勒家。等海阿勒先生一回家,就開飯。

莎拉頭發亂蓬蓬地從廚房出來,她卷著襯衣袖子,額頭汗珠細密,眼珠亮晶晶。她看一看尼雅基:“喂,你拿錯了,那是春申的啤酒?!?/p>

“我請他喝的,”春申笑,“你也來一瓶?”

“不,我不喝?!鄙瓟嗳痪芙^。她在陽臺的椅子上坐下,腿翹到圓桌上,伸手拉拉裙邊,“春申,你吃得慣面包?要不要我出去弄點壽司來?”

“壽司?”春申莫名其妙,他看莎拉,莎拉正認真地看他,“我又不是日本人,吃什么壽司?”

“媽!”莎拉從椅子上跳起來,把圓桌撞得左右晃,“我的上帝,春申不吃壽司!日本人吃,中國人不吃!”她沖進廚房去了。

“大驚小怪!”春申朝尼雅基聳肩。尼雅基微笑,眼皮打架,啤酒沒灌完,已經快睡著了。

天擦黑,門口有動靜,海阿勒先生到家了。他打開門,平靜地看一眼客廳里站著的春申和仰著腦袋坐在沙發上睡得脖子歪歪的尼雅基,并不開腔。海阿勒夫人過來,摟摟老公,介紹了春申,尼雅基也醒了。海阿勒先生中等身材,氣質粗獷,一看就是成天干活的普通職員,大概養成了不愛說話的習慣。沒時間說嗎?累得不想說?反正,他和自己的侄子也無話可談,只點點頭。

夫人端上來的頭道菜是蔬菜色拉,除了朝鮮薊煮熟澆上橄欖油,其它都是球生菜和芝麻菜的新鮮葉子。棍子面包切成片,用小格子布包著,放小籃子里。

“對我們一家而言,這是光輝時刻?!焙0⒗辗蛉四贸鏊齼Σ氐募t酒,給每人斟一杯,“第一個中國房客,還有,我們滾在泥土里一路走來的尼雅基,此刻聚在一起。人生多奇妙!祝大家好胃口!”

“哈哈哈,”莎拉忍俊不禁,“春申,你從天上掉這里來了!一個中國房客?我聽說你們愛吃雞爪子,你會不會在我家廚房做雞爪子吃?”

春申拘謹地抓著一塊面包,不放嘴里咬,學著法國人用手指掰下小塊吃:“莎拉,我聽說法國人愛吃青蛙,你抓到了,會把青蛙頭切下來嗎?”

海阿勒先生終于笑了:“哈哈,雞爪子對青蛙,好好,第一回合打平!”

夫人把手放在胸口:“春申,希望沒冒犯你,莎拉瘋瘋癲癲的。”

尼雅基看這個看那個,也不曉得他聽沒聽懂。他微笑,喉結滾動,吞面包,也吃油淋朝鮮薊片片。

“我對法國充滿好奇?!贝荷暾f。

莎拉喝得兩頰有點紅,她到廚房捧出了主菜杏仁鴨脯,替大家分菜,給尼雅基多幾塊鴨肉:“春申,你在索邦只學到語法,你乖乖不叫我討厭的話,我就教你馬路上的法語,讓你有本事同巴黎人吵架!”

夫人笑道:“這倒也好,春申,法語分四種。一種是高貴的法語,現在沒人說了;二是流利的法語;三是家庭法語,你在家里多聽就會;四是街頭法語,莎拉是街頭混大的,她教會你,她就是你的‘教父。”

尼雅基大概摸清了大家在說什么,他笑起來,心滿意足地大口吃他的晚飯。

飯后甜點比較簡單:超市里買的簡裝冰淇淋,每人一小塊。

春申回房間拿出一盒鮮紅的中華牌香煙:“這是上海最好的煙,你們嘗嘗?”

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地要了一支,大家圍坐在客廳和陽臺,吞云吐霧。莎拉品著中華煙,贊不絕口,翻來覆去看煙殼子。

春申等大家又拿了一圈煙,順勢把煙盒塞給莎拉:“我的一點心意,教父?!?/p>

莎拉歡呼一聲:“爸爸媽媽去西班牙之后,春申,就由我來照顧你啦?!?/p>

春申在巴黎已過活好幾天,天天眼見稀奇,心忙得滴溜轉,諸事應接不暇,卻還迷糊懵懂,事理不太明白。

但凡夜里一做夢,春申就回到了上海。他的夢,堅定地演繹在上海,不肯出國。

白天他去街頭電話亭打電話給天天上班的太太,電話卡是郭太太給的,輸入卡上密碼,話費便宜些。用完了,可以去中國城買。這是他婚后第一回出遠門,太太據說還挺享受一個人的假期,暫時沒情緒埋怨他。夢里,春申遠遠看見太太獨自買菜做飯,日子安逸。

他一再夢見的是公司。公司像一坨僵硬的飯團,卡在他喉嚨口;吞下去,又沉他腸胃。

海家安排他睡的是張單人床,以前不曉得是給什么年紀的孩童睡的,反正,他躺上去,床顯得很窄。雖躺在局限身體的床上,他還是做夢,夢還是固執地不肯出國,執著生發于大腦皮層對應公司大樓的那個幻點:

他整理自己辦公桌,桌上原先堆滿稿紙、請柬、舊報紙和法語講義,到處散放各色水筆文具,現在挨個兒都被他扔進了廢紙簍。

辦公桌之間矮隔墻上貼滿稿紙,那是他寫了,新的老板扣下不用的文稿。那樣明晃晃張貼著,是向大眾展覽?什么意思?

老李低著頭,顱頂上沒幾叢余發,照舊歪歪倒倒摸進辦公室找他:“春申,說好的那個,你寫了沒?”

春申放下筆筒,把桌上最后一張紙片硬塞進滿滿的廢紙簍:“說好的?誰跟誰說好過?”

老李急了,發黑的臉上青筋抽跳,有點結巴了:“春申,年輕人不要烈,檢查該寫還得寫。哪怕輕描淡寫,我來幫你圓;不寫可不行,過不了關,對你不利!”

春申感到心扭緊了,被放開后,又滯重得不得了。他問老李:“烈?做些對得起良心的事就烈了?

老李一下子縮成一個小肉球,嗖地鉆進辦公桌底下。門口氣洶洶又走進一個人,那是新來的老總。黃黑交錯烏七八糟的頭發,滿臉病容,在另一家公司長年累月加夜班,搞垮了自己身體。新老總徑直走到春申面前,惡狠狠伸手:“交檢討,限你三小時內!”

春申一陣悸動,差點從窄小的行軍床上掉了下來。他拉住床單,呼呼喘氣。巴黎夏夜不熱的,半夜要裹毯子,他卻滿身汗。

夜的虛空墨色里,春申瞪著看不見的天花板。

檢討?春申有沒有需要檢討的?有。

需要檢討的是小節,不能檢討的是大體。

只有一種不檢討且令旁人背后翹大拇指的選擇。

但,辭職這事,真是不死人的自殺:損傷自己的全盤利益,維護看不見、摸不著、不能當飯吃的義理。

來巴黎是一種逃避嗎?還是年少輕狂的驕傲?

其實用不著坐四號線,下地鐵上地鐵還挺麻煩的。莎拉教春申坐22路電車趕早課,教學樓不就在先賢祠背后福塞圣杰克小街里頭嘛?

法語中級班共有二十位學生,來自十九個國家,相同國籍的是春申和北京大妞葛小果。葛小果說一口漂亮的卷舌的北京話,主動來當春申的同桌。授課老師竟是春申手里幾本語法書的作者、退休法語教師弗海西拿先生。老先生上課字字珠璣,春申和葛小果像兩塊海綿貪婪吸水。

下課,葛小果喊累,春申隨弗海西拿先生跑去教學樓旁邊瓦吉吉咖啡館喝咖啡。老先生對春申說:“小子,體會了吧?咖啡是救命的東西。兩節課之間不喝這一小杯,我就腦死亡了。”

下課后,春申并不著急回阿萊西亞,天氣正熱呢。

頭幾天他踱步到郭先生辦公室去喝郭太太做的涼茶,后來同學們熟起來,相約一起去盧森堡公園,坐在栗樹樹蔭里聊天,或者去巴黎圣母院后頭的圣路易島喝咖啡。

班里年紀最大的是一對巴西夫婦,他們是銀行職員,休工一年來巴黎,總搶著付大家的咖啡錢。葛小果不曉得為什么和老師弗海西拿不睦,同學們聚會,她斷斷續續用別人聽不懂的中文同春申說老頭兒的壞話。

每回春申回到家,尼雅基都在書房地板上睡大覺,他不關書房門,赤裸上身,仰著像死了一樣。

海阿勒夫人的寵物老白貓不能和莎拉的寵物白老鼠碰頭,尼雅基睡覺就把白老鼠鎖進籠子蓋好蓋布。每次進門,春申總見那只老白貓端坐在自己尾巴上,守著書房門目不轉睛,對準籠子上的白布冷笑。海阿勒家的白色層次豐富,充溢著生命及生命的黑暗騷動。

尼雅基白天睡覺是為了半夜起來打工,那是海阿勒先生為他找來的工作:凌晨兩點開始打掃一棟辦公樓,等八點半人家上班,他就被那大樓從后門分泌出來,垂頭喪氣搭地鐵回阿萊西亞,洗過澡,倒頭便睡。

上工第二天傍晚,尼雅基見春申回來,笑嘻嘻地“嗯”一聲,跑去廚房開冰箱,塞給春申一只棕色粗胖的凍瓶子。

“這是什么?”春申奇怪。

“姜汁啤酒。”尼雅基做了個舉瓶子的動作,“好喝!”

他有大大黑眼圈,春申關心他:“你上夜班行嗎?睡不好。”

尼雅基善于領會,法語他大體聽不懂,不過,哪怕你不說話,光比劃,他也總能拿準你的意思。他聳肩,說了句似是而非的法語:“生活,就是!”

他喜歡撫摸海家所有的木頭櫥柜,從頭到腳摩挲那些矮的,又踮起腳試探高處。春申問他是不是對木頭有特別的愛好,尼雅基鎮定自若:“我,房租,漆柜子,清漆,過幾天。”

春申一見陽光從陽臺滑開,就盛水去澆越開越艷的天竺葵。他指揮尼雅基用冷水澆藤椅,爾后繼續澆水泥地面,水在燙的水泥地面上發出“呲呲呲”的輕微喘息。他推開自己房門,看看窗外的斑鳩。

斑鳩夫妻一直在盛夏陽光里硬挺,熱得張開嘴,吐出小小的淡紅舌頭。但它們不需要人類的同情。海阿勒夫人臨出門特意關照春申別打擾斑鳩,斑鳩年年如此繁衍后代。

春申每天隔著玻璃看斑鳩,有時兩只鳥換班孵蛋,有時夫妻倆都飛走,只剩兩枚單薄的細殼丸子落在花葉叢中。雛鳥需要時間慢慢凝成血肉。

尼雅基有個本事,他醒了就喝東西,永遠喝不停。他總欣然接受春申塞給他的各種牌子的啤酒,春申卻喝尼雅基塞回來的姜汁啤酒。尼雅基喝到某種程度就健談,以西班牙語為主,法語單詞和英語單詞穿插,同春申對話。春申本來喝不多,現在漸漸也喝得多了,喝到一定份上,他就自然聽得懂尼雅基了,并且再意識不到尼雅基到底說著西班牙語還是英語法語。反正,他聽得懂。

莎拉總“哐”一聲推開門,滿臉怒氣地瞪住兩個房客:“喂,自己喝得高興,貓又忘了喂吧?”

她說對了一半,尼雅基確實常忘記喂貓,他一旦睡醒,很快又被酒搞糊涂了。

可春申沒忘記過,夕陽西沉時分他變得冷酷。他不喜歡海阿勒夫人的寵貓,這只老公貓只愛夫人一個,對其他人,就是冷眼相看,附贈貓類的冷笑。除非餓急了它會到春申褲管上蹭幾下,平時大多數時間老貓就盤在海阿勒夫人枕上,像土地老爺看匆匆來去的過客,不屑地觀察春申。

春申故意要餓它;他還喜歡在白貓面前吃東西,吃得嘆息呻吟,假裝味道好極了。

莎拉打開冰箱找到貓罐頭,冷冰冰倒在貓碗里;白貓一下縱身過去,翹起白尾巴。

莎拉第二步就檢查洗手間,假使沒看出問題,她便如廁,沖水。但她常一進去就沖出來尖叫:“春申,尼雅基,卷筒紙用完了為什么不換?誰刷了牙,牙膏黏在臺盤上?難道我是你們的清潔女工嗎?”

春申和尼雅基倒豎酒瓶對著嘴,假裝喝酒,其實一起偷笑。莎拉下班一貫氣呼呼的,據說她在某名不見經傳的私人博物館干餐廳女侍,可她哪像個肯伺候人的?

莎拉許諾伺候春申吃早飯,早飯包在房價里。

春申設想這早飯該是什么樣:一個煎蛋外加兩片帶奶酪的吐司?或者更簡單,果醬面包加咖啡?

第一個早晨,海阿勒夫婦一早出發趕火車。春申刷牙洗臉如廁畢,艷陽已高照。但見莎拉腰系繡著紅草莓的圍裙,笑容可掬地對春申作個邀請手勢,指指廚房。

春申興趣盎然地走到廚房門口,廚房還是那廚房,灶臺邊靠玻璃窗種植的多肉類植物長勢喜人,莖葉全趴在窗玻璃上,像囚犯望藍天。卻沒見什么早餐。

莎拉麻利地從他身邊閃過,擠進廚房,腰肢一擰,從墻邊矮柜上扯下連體的一小方木板,往地上放撐腳,登時成了小桌。她抖開一方摩納哥藍花布,鋪好小桌面。左手從灶臺端過一把茶壺,早已放好茶球,倒滿了熱水。她嘴角露出諷刺的笑,請春申來入座。那里,窄得很,春申必須先對著小桌面站好,莎拉才能往他屁股下塞個小椅子。甫一入座,莎拉拉開抽屜,掏出一只超市出售的袋裝大水果蛋糕,保質期長達兩星期。她遞過餐盤、刀叉,剪開蛋糕塑料袋:“Voila,我親愛的春申,吃你的早飯吧!”

春申點點頭,看著茶壺。莎拉把手指放在唇上,想了想,從抽屜里掏出一只藍瓷碗,動手替春申往里斟茶。茶是紅茶,味道還行。

第二天早上,莎拉聽到春申的動靜,走來客廳:“你準備吃早飯了?等我幾分鐘。”她滿臉倦容,懨懨的,動作僵硬,重復著前一天的動作。蛋糕又拿出來了,順著前一天的刀痕往后切一段,剩下的夾上塑料夾,扔回抽屜里。茶還挺好,醒人。春申說:“明天我不吃剩蛋糕?!?/p>

莎拉眉毛倒豎:“春申,蛋糕沒壞,還可以吃。”

春申愣了愣:“我從小不吃剩東西的。這么熱的天,怕拉肚子。”

只聽莎拉扭身的聲音,姑奶奶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天早上,莎拉又奉送給春申甜蜜笑臉:“春申,早飯準備好了,在灶臺上。麻煩你自己拉拉桌子,你知道怎么弄了。我著急出門?!?/p>

春申喜歡莎拉的笑臉,他覺得完全可以自己動手泡茶擺桌。他舒舒服服喝著茶,吃幾片新鮮切好的棍子面包。莎拉輕盈地在客廳走來走去,尼雅基還沒回來。

此情此景,簡直像一對夫妻住在一起……

忽然,老白貓陰森森看他一眼,翹著尾巴走過。春申愣住了,有樣東西出現在他潛意識里,他覺得毫無緣由地惱火。

他看自己喝茶的碗,有點眼熟,有點刺目,有點大逆不道的意思。啥?

莎拉聽見春申慘叫:“莎拉,你來!”

莎拉穿著新衣服,高高興興地出現在廚房門口,看春申出了什么事。

“你們家有幾只這樣的茶碗?”春申扼著自己喉嚨,滿臉驚惶失色。

“就那一只呀,怎么了?”

“那為什么喂貓吃貓糧的碗也長一個樣?”

“就是這只碗呀。怎么了?”

“???”春申跳起來,撞疼了膝蓋,“你把喂貓的碗給我泡茶?”

“怎么了?春申,你的眼睛沒必要瞪得像兩只球!我家碗不分的,我們也常用這碗。貓是我們家的一員!”

“太過份了,莎拉!”春申不喜歡那只老白貓,其實和喜歡不喜歡也沒關系,人和貓怎能吃一個碗?

春申琢磨莎拉是不是歧視他。這個很嚴重!

“他是不是歧視我?”北京大妞葛小果甩一甩馬尾辮,在課堂上和春申咬耳朵。

“怎么?”

“弗海西拿老頭總不耐煩我提問?!备鹦」鯰EF法語水平考試試卷,“我的時間很緊,我要通過考試??伤肋h在講文學、講情懷?!?/p>

“也不至于說歧視?!贝荷晷Α?/p>

“你等著看?!备鹦」бЪt唇,突然舉手問語法。

講《高老頭》和法國大革命講得興起的弗海西拿擺擺手:“小姐,你這些問題不合時宜。”

“但是……”葛小果想辯解。

“高老頭值得同情嗎?他那些錢哪里來的?他發大革命的國難財,他是個奸商……”弗海西拿乘興揮舞拳頭。

“但是,教授……”葛小果堅持打斷他。

“但是,但是,但是個什么?”老頭怒了,他的襯衣被汗浸透,不時拿一把蘇州描金黑紙扇扇自己頭臉,“‘但是不是好的法語,沒教養的人才老說‘但是!”

各個國家來的學生都不安地抬起頭,葛小果渾身顫抖,問春申:“你說我是不是跟他翻臉算了?他罵我沒教養,這不是侮辱我父母么?”

下課春申問葛小果住哪里。葛小果倒是在拉丁區找到了住處,她房東是一對老夫妻,房子老派又貴氣。

“不過他們給我住的是樓頂。樓頂從前是給傭人住的。”葛小果也生氣。

“我本想讓你回去問問他們如何理解老師說的話,現在看來也不合適。”春申說,“要不我問問我房東,看法國人如何解釋弗海西拿老頭的話。”

“好呀?!备鹦」c頭。

“你呢,你也幫我問問你房東,他們會不會拿貓用的碗替房客斟茶?這么做是不是巴黎人的習慣?”

這天下午沒課,春申早早回海家,尼雅基睡得死死的,客廳里熱得胸悶,自己房里更進去不得。春申找來找去,廚房還好,沒陽光就沒逼人的熱浪。他洗把臉,到廚房把早餐桌板放下,走回客廳打開書櫥,挑出莫泊桑短篇小說集《Boule de suif》(《羊脂球》),拿起自己的《法漢詞典》。他從冰箱里挑了一瓶冰啤酒,開始啃書。

諾基亞手機從書包里掉出來掉到地上,春申覺得這重重的東西很陌生,翻了翻屏,成串未接的電話,看出有幾個是公司的直線號碼。這很正常,到法國都二十幾天了,公司也該發現情況不正常。打不通他電話,若非證實他病得起不了床,主任就得往上匯報了。

他翻開《羊脂球》,就挑《羊脂球》這一篇看,很多生詞。

一連好幾天,潰軍殘余從魯昂市區經過,那簡直不能稱之為隊伍,只能說是好些散亂的游牧部落。男人們臉上胡子又臟又亂,身上軍服破爛不堪,沒軍團的旗幟也沒番號。他們向前走,身姿疲憊……

全體都像被壓傷了,折斷了腰,頭腦遲鈍得沒一點決斷力,習慣性向前邁步,看來只要一停腳,就會筋疲力盡地倒下。

翻著詞典讀小說盡管累,春申卻快感四溢。親戚朋友那么多,誰能有幸直接讀大文豪的原文呢?在這樣的年齡,人們心里盤算的是俗務,是經濟,是人生的雜碎煩惱,不會去讀什么夜校學法語,更不會只為讀小說而學法語。

快樂正來自于此。

但是,春申終于放下了小說,他讀不下去了,他必須去打電話。

走到電話亭,他撥通家里的座機,太太還沒準備就寢,正忙著洗被雨水弄糟的窗簾。

“是啊,你單位里有人打電話來,我照著你預先關照的回答了。就說你心情不好,有抑郁癥傾向,醫生正在觀察?!碧嬖V春申,“他們就掛了電話?!?/p>

“好的,這樣就好?!贝荷陠?,“你怎樣?過得開不開心?”

“我?我有啥開心不開心?我都習慣了。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你在乎的是你自己的心情。祝你在巴黎過得愉快吧,我要掛電話了,給你省點兒話費!”太太說完,連“再見”也沒講,直接掛了。

春申低著頭,感到有點羞恥。這里小路上走來走去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賣肉的成天正兒八經地賣肉,肉鋪子整潔高檔像時裝精品店;賣咖啡的風度翩翩地賣咖啡,言談舉止像演電影;出售蔬菜瓜果的像出售珍奇寶貝,什么都維持得水靈靈的,捧瓜菜像捧瑞士表……人人都信賴自己的外表,欣賞自己那份獨特的生涯。

但春申他沒這種福氣,他從來生活在懷疑別人加自我懷疑中……

他慢慢向海家走回去,聽見了樹上低微的蟬聲。他的這段巴黎生活像偷來的,可以經歷,卻不真正屬于他。

他回到海家,繼續在廚房查生詞。算是頭一回,他開口招呼老白貓吃貓罐頭,罐頭散出陣陣腥味,他也沒太厭惡。他撫摸了一下白貓的頭頸,白貓沒反應。

連白貓的貓生也富有確定性,他的人生,卻不是。

尼雅基把海家搞得氣味刺鼻,他用當暗夜清潔工賺的錢買了一桶清漆、一把毛刷和一卷砂皮,開始付他的暑期房租:為舊家具上漆。

“你一定要這么做嗎?尼雅基,你知道這是大夏天,你把房間搞得很刺鼻嘛!”春申抗議,“房租你可以付現錢么!”

“沒錢,刷漆;刷漆,沒錢?!蹦嵫呕t腆地說。

他摩挲著木柜面,用砂紙打磨,輕輕涂上一層透明漆。

“你為什么不好好在馬德里找份工,非要來巴黎呢?你到了巴黎又不出去玩,難道馬德里沒清潔工做?”春申捂住鼻子,心里惱怒,把本來不好意思問的問題拋給尼雅基。

尼雅基放下刷子,口袋里摸出紅萬寶路,遞一支給春申,晃到陽臺躺椅上坐下,春申也去坐下。春申瞇縫眼,看尼雅基胡子拉碴金黃點點的臉頰。

“沒工作,馬德里。”尼雅基搖搖頭,仿佛生活真艱難得了不得,“沒錢,睡覺,睡覺,喝水,睡覺。啤酒沒有?!?/p>

“年輕輕的找不到工做?”春申想何至于找不到只為掙點錢的工作,“你黑眼圈這么厲害,難道不是因為熬夜干活?”

“黑眼圈!”尼雅基遲鈍地伸手摸摸自己眼袋。

春申倒一點上海帶來的綠豆,放在煤氣爐上煮湯,回自己房間躺下讀書。莎拉回來,進廚房看看;過一會兒,她敲春申門:“春申,你是不是忘記你在煮豆子了?”

“沒啊,綠豆湯要煮很久,綠豆才會酥軟?!贝荷杲忉?,又讀莫泊桑。

“這樣啊?!鄙曊{拖得很長。

“有問題嗎?”春申不曉得她什么意思。

“有問題。”莎拉扶著門框點頭,“你會讓我媽付一大筆煤氣費的。這可沒計算在房租里!”

“煤氣很貴嗎?”春申撓頭,“那我以后不煮了。綠豆湯解暑氣,待會兒放冰箱里冰一下,我請你們一起喝?!?/p>

喝上綠豆湯已是晚上了,莎拉無聊地關掉小電視機,和尼雅基走到陽臺上來。兩只碗盛著綠豆湯,春申說:“莎拉,找不到第三只碗?!?/p>

莎拉拉開廚房抽屜,拿出那只貓碗。春申問:“你真用這碗?”

三個人喝一鍋子綠豆湯,尼雅基說“好喝”;莎拉想讓老白貓也喝一口,貓躥走了。

有人咚咚敲門,莎拉打開門,一個光頭少年帶一位鼻翼穿孔掛小金環的小女友,興沖沖進門喘氣,向客廳里望。莎拉喊春申:“我弟弟來了,他想見見中國房客?!?/p>

“弟弟?!贝荷暾酒饋?,走過去。

年輕人幾乎是討好春申:“太希望和您聊聊了?!?/p>

莎拉笑:“我弟弟學中國武術,他認為任何中國人都可以教他幾招。”

春申說:“我不會武術。你千萬別打我,打了,我真會受傷?!?/p>

“您會說法語?那好,我下去給您練上幾招,您就在陽臺上看,指教一下?!?/p>

少年噔噔噔跑水泥樓梯下去,海家所有人擁著春申,擠到小陽臺上往下看。只見光頭翻連環筋斗出來,到樹遮不住的沙地上,大聲嘿嘿,拳打得噼噼啪啪,飛幾套連環腿,踢得空氣冒金星……樓上和曠地上乘涼遛彎的人全鼓掌歡呼,對面樓上有人從房里出來,看究竟鬧啥。

海阿勒夫婦出去度假至今,這是家里最熱鬧的一晚。不但他們姐弟幾人帶著弟弟小女友和春申喝酒聊天,連莎拉的寵物白老鼠都被放出來聚會。尼雅基抱著老白貓,控制它,小白鼠智商有限,根本不在意老貓,一個勁兒追莎拉家弟弟,要吃他手里的葵花籽。

莎拉笑了大半個晚上,一陣大笑后順勢哭起來,春申以為她喝多了,卻聽她講:“我想羅梅羅了,羅梅羅也想來巴黎?!?/p>

莎拉自顧自傷心,捂臉抽泣擤鼻涕。弟弟手托她的小白鼠,小女友靠在他肩上。尼雅基看看春申:“男朋友,馬德里,來這里,快了?!?/p>

莎拉擦了眼淚,變得無比柔和,形狀可憐,誰見誰心軟。一直到散伙睡覺,她都低頭靜坐,偶爾喝口啤酒。

第二天春申吃早飯,莎拉對他說:“春申,你不能天天放學就待在家讀法語,這樣會生病。這個周五你早點回,我和尼雅基帶你看電影。”

“看電影?教堂對面UCG?”春申問。

“不是,UCG太貴,我們看不起。我和尼雅基帶你去看露天電影。得去巴黎北面。”莎拉說,“我們帶點吃的,看電影時可以草地野餐?!?/p>

“太好了!莎拉!”春申雀躍。

他感到友誼的指尖柔軟地碰了他一碰。

這是另一個世界伸來的觸角,陌生,全然不能預測其走向。

葛小果也需要友誼,葛小果在巴黎顯得有些焦慮。

葛小果對春申說:“弗海西拿必須跟我道歉,他不能當眾說我沒教養,那是侮辱我父母?!?/p>

春申有點想伸手撫摸一下她的馬尾,如果這有安撫作用,且不顯得唐突的話。

當然,他并沒這么做,他竭力用自己的聲音代替了手掌:“你肯定誤會他了,我想他并無如此用心。”

春申課間跟老弗海西拿去咖啡店,五分鐘就把事情同老先生講明白了。老頭摸著心口:“春申,太可怕了,我真沒這意思。我會處理的,謝謝你?!?/p>

老頭沒進教室,在走廊里截住葛小果,嘰嘰呱呱想私了。過一會兒,一老一少一起走進門,臉上表情都像憋了一上午剛去成洗手間。

老頭說:“巴黎鬼天氣太熱了,熱得人講話有火氣。各位,我向大家致歉,如果我不小心讓你們誰不高興了,告訴我,我買咖啡請客?!备鹦」ξ貙Υ荷暾f:“春申,謝謝你,我差點到校方投訴他了?!?/p>

葛小果說:“春申,我要請你喝咖啡,謝謝你幫了我。”

春申和葛小果挑樹蔭鉆,往盧森堡公園走,葛小果問:“春申,你是要移民法國嗎?”

“沒想過。”春申搖頭,“我喜歡法國,或者說,我喜歡法國人。你不覺得他們和我們不一樣嗎?”

葛小果沉吟,手捂單肩挎的白包包,裙子垂到膝蓋,她穿一雙手工做的黑布鞋。

“我不需要拼命想他們肚子里轉啥念頭,他們肚子里不轉念頭,他們直接告訴你?!贝荷暾f。

“呣?!备鹦」⑽Ⅻc頭。

“而且,他們會道歉。就像弗海西拿,他說得一五一十,像求和的小孩?!?/p>

“是啊,我承認,法國人有時候很暖心,挺照顧別人感受的?!备鹦」戎珗@栗樹蔭,前面就是咖啡亭子。

春申由著她買了兩杯小黑,一起走到靠近醉蝶花叢的栗樹下,那里有銀色鐵皮長椅。

“你不用上班嗎?春申。你自己是老板?”

“不,我一直在上班。但我們換了新老板,一個時代結束了?!?/p>

“所以,你要辭職?”

春申道:“你看出來了?”

“否則,你怎么可能花兩個月來索邦上課呢?”葛小果從包里掏出兩只紅蘋果,給了春申一只大的。

“這么說,所有人其實都已經明白我意思了?包括我太太?”春申這么一問,覺得有點小小驚心。

葛小果“咔嚓”咬一口蘋果:“春申,我問了房東,他們說他們家如果養貓,連貓和貓之間都不能混碗!”

坐22路電車回阿萊西亞,春申一會兒驚心,一會兒又感到喜悅像頑皮的小孩掀開黑色幕布,朝舞臺下張望。他的驚心里,布滿氣泡般不斷冒出來的嶄新希望。

“我還沒老到被希望拋棄?!彼嬖V自己。

旋即,他又手撐額頭:“怎么辦?還有回頭的機會嗎?”

太太似乎對他的冒險無動于衷,她沒表態,雖曾有所抱怨,但她沒站在路中央,不擋他的步伐。

老李分管春申,老李肯定想確認事實真相。誰也不能說失蹤就失蹤,否則,還管得住這兩百個鬼靈精怪的職員嗎?

春申想,假如和老李通電話,該怎么對他講。

“我不干了!”

如此這般,通俗易懂。不過,便宜了某些人。

“我在巴黎。”

如此,老李就會擔心,擔心任何不妥的事叫他難堪。但難堪只是難堪,老李已無欲無求,誰讓他早點退休,他恐怕還求之不得。

春申想到這里笑了,他站起來下車,教堂巍峨地聳立在對面。

春申很想為所有兩百多個同事反抽新老總一耳光。

事情不復雜,只為最近那一回全體大會。

會上,新老總嘴角一歪對臺下說:“告訴你們,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這批人,如果我劃掉你們名片上的公司名稱,你們算啥東西?”

春申穿過馬路,走進了UGC影院,他對售票老頭微笑:“我要辦卡。看一百部電影打八折的卡?!?/p>

“先生,這是一筆好投資?!笔燮崩项^咕噥。

“是好投資,如果看完一百場,能說您那般流利的法語。”春申打趣說,“還不如說電影就是麻醉藥,我正需要被麻醉?!?/p>

周五下午,莎拉率尼雅基和春申,從巴黎南邊展開跋涉,前往巴黎東北部。

她不曉得晚上露天電影會放映哪部片子,她說看電影就是看電影,管它哪一部。

不過,她可不想傻乎乎地直奔放映露天電影的無名草坪,莎拉宣布先去巴黎中央市場(Les Halles)會友,然后逛花鳥市,最后才看電影。

為準備看電影時一起野餐,春申動了動腦筋。他到超市買了自己吃的夾餡小棍子面包,價格最便宜的種類,餡子是新鮮番茄切片、白煮雞蛋切片、布里奶酪薄片和少少的臘腸斜切片。野餐,想必還要和別人分享食物的,他就另外買了一袋子克里曼丁紅橘,這東西是甜橙和地中海紅橘雜交出來的,看著有點像中國橘子,但個子大些。這些紅橘子果皮光滑硬朗,一掐就濺汁,口感特別新鮮,其瓤之甜卻如蔗糖,單調呆板。不管怎樣,能解渴,價格也不便宜了,拿出來請客,紅艷艷亮晶晶,樣子好看。

莎拉喊出發,吃完昨夜剩飯就在讀莫泊桑的春申把面包、紅橘放到塑料拎袋里,還往里放了包未啟封的中華煙,站起來跟著走。

莎拉背一只牛仔布雙肩包,也不關窗,任由所有房間通風,窗簾起舞;尼雅基空著手,才要出門,扭頭沖進廚房,從冰箱拿出一扎九瓶姜汁啤酒。春申知道進超市買這種九瓶裝啤酒最合算,但很多人嫌重不愿買。莎拉哈哈笑,也不曉得嘴里咕噥什么,從門背后掛鉤上拿下一只帆布袋,讓尼雅基把啤酒塞進去……

外頭天氣不錯,不算特別熱,氣溫大概二十七八度,小區和街上沒什么行人。

莎拉扭腰擺胯,走得飛快,邊走邊同尼雅基說西班牙語,形態舉止都不像個巴黎女郎。春申不言不語地跟著走,偶爾呆看坐在咖啡館街邊抽煙的阿萊西亞女郎,心里拿莎拉跟人家比較:莎拉長相不差,就是有點野。怎么個野法?當然不是卡門那種,也不是艾斯梅拉達的不馴,其實倒像、倒像春申小時候上海弄堂里不上學就做了事的小姑娘們,凡事不講究腔調。

莎拉偶爾回頭看春申跟緊沒跟緊,嘆息般招呼他“阿嘞,春申”,意思就是“別走丟啦,春申”。春申漸漸上來和尼雅基并肩,聽尼雅基兀自搖頭:“瘋了,走,太快!”

從教堂門前一晃而過,阿萊西亞地鐵站入口兀自突出在教堂石墻外。只見莎拉和尼雅基突然順著石梯疾跑下去,春申不明白,以為他倆趕地鐵,也跟著俯沖。

不過春申馬上傻眼了,尼雅基兩手一撐,長腿飛起,直接跳過了打票閘機,手里啤酒袋子差點砸在擋棍上;說時遲,那時快,莎拉身手也俊,包背肩上,兩手撐住左邊閘機,雙腿掠起時,裙子飛旋,也到了那一邊。兩個都回頭看春申,喊:“跳呀,春申!”

春申氣呼呼地從胸口口袋摸出十張十張賣略有折扣的一疊地鐵票,分出一張,塞進柜機咔嗒打了印,慢悠悠推開橫隔擋,走進站。尼雅基看著他笑,莎拉撇撇嘴:“富人就是這樣,看春申那嘴臉!”

春申忍不住笑:“倒是我不好了?”

地鐵四號線哐里哐當駛入站臺,三個人從中段門上去,春申瞅著空位坐下,莎拉和尼雅基站著說話,明明很多空位,他倆看也不看。

“我們是到雷扎樂下嗎?”春申抬頭問莎拉,他記得是先去巴黎中央市場。

“喂,春申,雷阿樂,不是雷扎樂?!鄙芍p蔑地搖頭。

“不是該聯頌嗎?”春申困惑地又看看那個站名。

“我也不曉得為什么,反正,這個名字就是不聯頌,巴黎人就發雷阿樂這音。記住了,春申,不要白來我家住!巴黎有巴黎發音,別和我談任何發音規則!”莎拉叉起手臂,抬起臉盤,傲然看看車廂頂,又低頭看春申,一笑。

出了巴黎中央市場站,春申滿懷好奇,望見一個廣場不像廣場,市場不像市場的空曠處,不時有鐵框鑲玻璃的尖尖棚屋拔地而起。莎拉朝尼雅基和春申招手,三步并兩步拐過一個石頭教堂,前頭顯然是集市,很多婆婆媽媽和少婦們慢悠悠在逛,擠滿各處攤位。

莎拉一頭扎進一家花店,在花架子間轉圈。尼雅基伸腦袋往里探探,招呼春申站到店門口,從牛仔褲后屁股口袋摸出包駱駝牌,請春申抽。

一個衣衫襤褸牽大狗的大漢踅過來,看著他倆,尼雅基立馬遞過一棵煙去。大漢身上酸臭,逼得春申后退了一步。

尼雅基對春申說:“兄弟之愛。”

春申點頭:“流浪漢抽煙不花錢。陽光,空氣,和水。”

莎拉跑出來:“喂,你倆,來!”

魚貫穿過花店,走出花店后門,莎拉高高興興一拍手:“看,多可愛!”

春申放眼看:一長排小鋪子。臨時搭的貨架和收貨用的推車綿延到橫路盡頭,到處掛滿鳥籠子、兔籠子、鼠輩籠子,還有不少鋪設稻草石塊樹枝、其間悠蕩活物的大玻璃缸。

眼花繚亂中這倆先跟著莎拉看鳥,原來巴黎鳥市同上海鳥市驚人地相似,主力品種也是人工孵育的嬌鳳、文鳥和繡眼之類,少少幾只白冠子鸚鵡拴在架上,咬食缸,拿眼瞅客人。

莎拉原來并不看鳥,她撥開鳥籠子,跟攤主問兔子的價格,嫌兔飼料太次。攤主猛從屁股后拖出一只鐵籠,向莎拉推銷黑白花的小香豬。莎拉指著尼雅基:“西班牙親戚。西班牙人覺得任何豬只能有一個歸宿:腌成火腿。”

春申已自顧自逛后頭攤位去了,低頭往玻璃缸里看爬行動物,全是巴黎流行的家庭寵物?!案旅例垺薄耙吝赡取薄叭隼⒌潞铡薄畈AЦ讟伺粕系膭游锩?,竭力回憶對應的中文名,慢慢想起來,原來是“變色龍”“鬣蜥”和“蠑螈”。

還有幼貓出售,稀奇的是一對暹羅貓,黑眼圈,煙色毛。春申看售價,折合人民幣,大概千元一只。

莎拉出手入貨,竟然買了一只肥滾滾的黑老鼠。

“啊,一只耗子!”春申嘆道。

“春申,不要胡說!這不是耗子,這是田鼠。”莎拉笑嘻嘻,“送給我弟弟,冬天可以養在袖管里。”

葛小果上課依舊心情緊張,TEF考試的舊講義總放在案頭。春申伸手翻了翻,講義上用鉛筆密密寫著葛小果試做的答案。葛小果哭訴:“早知道老頭上課只講故事不講語法,我就不報這個班啦!”

班里除了那巴西老伯,只剩兩個男生:春申和比春申年輕很多的日本人。不過,那日本人基本與班里女生語言表情雙絕緣。春申還是敢于社交的,平時午飯大家扎堆,買快餐到盧森堡公園一起吃,吃著吃著,春申好笑,自己和一群種族不同的女生混成一群了,好像失去了性別,成了她們的閨蜜。

上課坐春申背后的土耳其女生對春申很不錯,下課就柔柔地喊:“春申,春申。”春申轉頭去同她聊天,無論是聊歷史上的“君士坦丁堡”還是聊“博斯普魯斯海峽”,土耳其女生彎如月牙的眼睛就脈脈地看他,黑瞳仿如深湖。

坐在巴西夫妻前頭的金發伊朗女生,有天下課笑嘻嘻截住春申:“春申,我們一起看電影去吧?伊朗電影周呢!”

春申同伊朗姑娘一起去莎士比亞書店附近的小電影院看了回伊朗電影,電影類似于紀錄片,講的是伊朗農村生活:一頭牛,一個大胡子農民,一口井,慢慢熬。春申說:“哦,伊朗是這樣的么?”女生說:“德黑蘭當然不一樣?!?/p>

葛小果周二對春申說:“喂,春申,明天下午沒課,你去我那兒玩吧?我問你些法語功課,還包餃子請你?!?/p>

春申仔細看看葛小果,兩個人都呼吸和緩,他點頭笑:“問功課,本來咖啡館最好。不過,要是你搟面做餃子,還是去你那兒有口福。”

葛小果住的地方堪稱拉丁區的靈魂,路上既沒什么行人,也沒店鋪。抬頭看,羅馬氣息的幾百年的老房子美輪美奐,全帶著雕像。

從學校走到葛小果住處要半個小時,春申除了進超市買些水果當禮物,一路都在和葛小果聊天。

葛小果說她想家,想念胡同里的國槐樹葉,不稀罕巴黎的情調;春申哼哼說自己主要是想念老婆。

葛小果說房東老夫妻老糊涂了,見了她,常問她為啥老窩在閣樓里不下來掃地抹桌子。“他們心里當我是女傭呢!我能看不出來?”

春申笑道:“你猜你猜,房東女兒帶我去看露天電影,我們先見了她什么朋友?兩個花枝招展的大老爺們!”

按了密碼進洋樓,葛小果根本不去和房東打招呼,帶上春申一個大男人,直接進了自己的閣樓。

從街頭仰看,這閣樓也是雕花帶柱的,鑲兩扇卵型小窗,煞是好看。進了內部,才明白為啥巴黎閣樓總留給仆役和女傭住:老洋樓的閣樓層高只有兩米多一點,雖是斜頂,畢竟大梁壓人頭,叫人時刻有喘不過氣的感覺。房間正中竟是洗臉臺,方便雖方便,實在不像正經公寓。葛小果察顏觀色:“春申,你明白我為啥氣呼呼了吧?”

春申歪過頭,仰在沙發上看葛小果:“葛同學,說句實在的,你家到底什么身份?”

拿個啤酒瓶當搟面杖在木頭圓桌桌面搟面的葛小果愣了愣,看春申:“也不算啥,我們能算啥?哎,春申,你真辭了職嗎,想不想在巴黎上班?把你太太也接來?!?/p>

“嘁!”春申打開葛小果的小冰箱,低頭細看,“你給我介紹工作呢?啥時候開起職業介紹所了?”

“保不定我真能給你介紹個挺好的工作?!备鹦」c點頭,“你這人很會講故事,有時候,講故事就是一種工作。把故事講好,工作就完成出色了?!?/p>

春申拿起一瓶比利時白啤酒,對葛小果搖搖。葛小果說:“開瓶器在茶幾上的玻璃缸里。春申,那么后來你去看了露天電影?”

“去啦。”春申喝一大口啤酒,“那兩個千嬌百媚的爺們沒去,我和房東家女兒還有尼雅基三個人去的。我們喝多了啤酒,一路找廁所找不到,憋得跳腳。那地方太遠太偏僻,在往機場去的遠路邊上了,好不容易才跑到。渾身汗,熱汗冷汗,沖進咖啡館直撲洗手間?!?/p>

“挺有趣的,后來呢?”葛小果手快,餃子皮準備好了,立馬切菜做餡子。

“后來就來了莎拉另一對朋友,男女都是傻傻的臉蛋,但并不典型,你懂?人挺好的,就是不愛多說話。一對兒乖乖攤開塑料布,坐草地上,包里掏出很多種色拉,一個個小盒子,還帶調料。他們請我吃色拉,我分紅橘給他們。等電影看完,這兩個竟然把橘子塞回給我了!”

“電影怎么樣,好看?”葛小果請春申打開冰箱,“有豬肉也有雞肉,你想餃子放什么肉餡?”

“當然豬肉白菜咯。”春申遞過豬肉糜,“露天電影放的是莫名其妙的美國片,對白是英語,我覺得草地上坐著的上千巴黎人沒幾個能聽懂,他們就是湊熱鬧草地野餐?!?/p>

“哦?”葛小果把肉糜拌進碎菜葉。

“大家低低聲聊天,跟蜜蜂一樣嗡嗡嗡,哪有人聽臺詞!也有人開車來,在草地邊邊坐車里,也是聊天。巴黎人絕愛聊天,跟中國人愛午睡似的,不讓聊可不行。我又聽不懂俚語笑話,所以倒是我認真看電影,一個爛到極點的西部片?!?/p>

呵呵呵,葛小果笑了,樂不可支:“我說你會講故事吧,春申,你確實挺逗的。”

春申喝口啤酒,低頭想自己逗在哪兒。

他覺得既然開了頭,還是把故事講完為妙,省得待會兒吃葛小果的餃子覺得沒付足價:“倒是有個女神經病,跑大草坪上,一夜都在拿法語罵人,罵得很兇,走來走去沒個固定對象,就是大聲罵。沒人趕她走,大家都對她視若不見。女神經病走到我附近來過,罵得口沫四濺,我怕她污染我們食物呢。她穿黑衣服黑裙子,大約四五十歲,一張典型的高盧臉。”

電爐就架在窗邊,葛小果打開窗戶,開始煮沸下餃子的自來水。桌上一排排餃子白生生的,像雨后葉面上靦腆安靜的菜粉蝶。

春申仿佛已看見餃子在沸水里舞動,他癡癡地說:“可憐我們電影看完天色已晚,莎拉她們還黏糊糊親臉蛋說再見。我們順在人群里,根本邁不開步子。大家全去地鐵,地鐵就快關門了。唉,真像絕望的夢境啊,又累又渴,等到了地鐵站,完蛋,大家全傻眼了。只剩下最后一班車,還只到巴黎北站。”

餃子“嗤嗤”地跳水,白色無生命的軀體投入沸滾的水中,似乎立刻有了生命,上下縱舞。

葛小果心滿意足地看餃子鍋。春申咽口水,停不下自己的“夢囈”:“我提議三人一起從北站打車回阿萊西亞,他倆不肯,說他們是窮人。我說我出錢,他倆也不肯,說還不起情。最后我們竟然坐到街邊人家的門洞里,死等凌晨三點的早班公交!那兩個人從前肯定當過流浪漢流浪婆,坐人家門洞里頭那個放松舒適,我屁股酸痛渾身發冷……”

餃子盛在白瓷碟里,端到桌上了。葛小果打開了中國鎮江醋醋瓶,一股釀制醋的酸香。

“后來呢?”她看著春申上下浮沉的喉結,“餃子還很燙,先把故事講完吧。”

“故事的結局一般是沉悶的?!贝荷晷Φ?,“很晚公交車才到,一路冷冰冰。莎拉和尼雅基都打瞌睡,我睡不著?;氐胶<?,他倆倒地鋪上就睡。我不行啊,我得洗熱水澡呀。等我半睡半醒從浴室出來,巴黎的天已現出魚肚白了。故事結束,可以吃餃子了嗎?”

“吃吧。”葛小果遞過筷子,“你先吃。我只有一雙筷子?!?/p>

“???那多不好意思?!贝荷赈钼酢?/p>

“吃吧,我喜歡看人家吃?!备鹦」f,“這是我的一個優點,我不搶食。我們家長輩就是看我這德性,才把我送出來念書。”

“這不叫念書,叫深造。”春申說,“哪天你也去我那兒玩吧,我也請你吃點好東西。我和莎拉打個招呼就行?!?/p>

尼雅基認真地把莎拉家所有木家具都打磨上一層清漆,好在油漆還算環保,春申沒直接被熏死。春申看見尼雅基如水瀉般地仰在曬臺躺椅上,腳邊扔著被他用力折斷的毛刷。春申笑:“住宿費付完了?這下子沒人能趕你到街上睡了。”

尼雅基的眼珠子在龐大的黑眼圈里發出黃黃的微光,他胡子好幾天沒刮了,一張白臉像叢生了細霉菌的磨菇。尼雅基笑了:“春申,有錢人,幽默;有錢,有幽默?!?/p>

春申語塞,他從前倒真不曾預見歐洲還有尼雅基和莎拉這般缺錢用的人,他在國內時,雖不算富,但也從沒為錢如此犯難。

春申拉過藤椅,也對著陽臺上的紅花天竺葵坐下,才坐下又站起,去冰箱拿了兩罐才買的嘉士伯,遞一罐給尼雅基:“去中國吧?!?/p>

尼雅基完全沒雀躍的反應,他打開啤酒罐,“咕嚕”喝一口,咂巴嘴:“中國,太遠太遠。”

兩個人無話可說,你咕嚕一口,我咕嚕一口,在暑氣里昏昏欲睡。

“春申,音樂,喜歡?吉它?!蹦嵫呕种膏枧距枧景哑【乒弈蟊猓Φ孟裎缢褋淼膵雰?。

他扔掉罐子跑進書房,轉身出來,變了魔術:這不是油漆工或清潔工尼雅基,這是個嬉皮士打扮的吉他手。他的吉它長得古樸漂亮,帶著伊比利亞半島那種土舊韻致,掛在他胸口。

尼雅基頰上胡茬宛如仙人球刺,他撥弄琴弦,清亮的音符連續滑落,旋舞于房間半空。他用西班牙語唱了起來,是一支很熱情的歌。春申聽不懂歌詞,卻被那曲調打動;春申的心仿如一朵紅月季從枝頭脫離,被初夏暖風托在氣流里飛,他想起了被他淡忘的愛情,他想起了一連串除了愛情別的任何事情都灰頭土臉的日子……

尼雅基一曲唱畢,春申濕了眼眶,也萌動了心,他沙啞地贊:“尼雅基,你是專業的歌手啊!”

“我,中學,開始,樂隊,”尼雅基靦腆地說,“燒錢,唱歌,開心,沒錢賺。”

門“砰”地一響,往里直撞進來,嚇了風花雪月的兩個男人一跳。

莎拉闖進門,面如惡煞:“什么?你們在唱歌?這鬼世界有啥好唱?”她把手袋扔過來,沒扔到沙發上,跌落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包里發出東西撞擊的不祥聲音。

春申看看尼雅基,尼雅基也看春申。

尼雅基趁莎拉轉身,對春申聳了聳肩。春申想說莎拉吃錯了藥,不曉得怎么說,只好撇撇嘴。

莎拉打開廚房水龍頭,接了一杯自來水,咕嚕嚕喝下去。她重重把玻璃杯放下,晃進客廳,看看尼雅基,又看春申。

“春申,那天你問我怎么填表,我忘了問你。你這樣暑期到巴黎學法語的外國人,法國政府還給你發學習補貼?”莎拉的問題正常,問的口氣卻像吃過老鼠藥。

春申猶豫了一秒,拉長聲音說:“是有一點點學習津貼,鼓勵外國人學法語,怎么啦?”

尼雅基擔心地盯著莎拉看,手摸著自己下巴,手指拉拉暗金色胡茬。

“怎么啦?好莎拉。”尼雅基看莎拉臉色不對,柔聲問。

“你怎么啦?誰欺負你了?”春申看見一長串眼淚從莎拉眼眶里涌出來。

莎拉捂住臉嗚嗚哭,越哭越傷心。尼雅基和春申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她哭了好一陣子,尼雅基跑進洗手間,扭了毛巾出來。莎拉擦了臉,還嗚咽了一會兒:“餐廳老板跑了!我辛辛苦苦端了一個多月盤子,不要說工資,連客人給的小費都被卷走了!”

“???怎么,這樣,可以!”尼雅基怒道,握緊拳頭。

“冷靜點,莎拉?!贝荷暾f,“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這餐廳是博物館的,找博物館老板負責!”

莎拉耷拉臉,臉色死灰,了無生趣:“博物館才不管呢,逃走的家伙還欠博物館租金?!?/p>

“報警啊。找個律師告他!”春申喊道,義憤填膺。怎么能看著一個老老實實的女孩子被人欺負?

莎拉抬頭看看春申,忽然笑了,像一朵凋謝的花驟然綻起新花瓣:“春申,謝謝你的餿主意。你是有錢人,你請得起律師。我把工資追回來,還不夠付律師費呢!”

春申從沒打過官司,沒請過律師,不曉得律師的貴賤,也不明了法國律師比中國律師收費更多或少些。他點點頭,不再插嘴,心里難受。

莎拉哭也哭過了,鬧也算鬧過了,拿出凍罐頭喂老白貓。尼雅基開門走出去,過了一陣子回來,抱著一個大面包,有臉盆那樣大,上面白白地撲層粉,手里還提一塑料袋西紅柿,外加兩根長長的黃瓜。

“春申,晚飯,一起?!彼埓荷?,莎拉自然是他請的主要對象。

春申說:“我有法國臘腸和紅燒雞腿。”

三個人圍著食物坐餐桌邊,天已暗了,火燒云失掉了紅彤彤的力氣,變成了舊抹布。對面有家人家掛在外頭曬的絳紅色窗簾沒收起,在晚涼風里翻卷,像一面旗幟。

沒人再提什么掃興事。莎拉貢獻了一瓶她媽儲藏的紅葡萄酒,莎拉說她的羅梅羅已經在路上,正從馬德里跋涉而來。春申想象著羅梅羅到底什么樣一個人。

“祝賀你,莎拉?!贝荷昱e酒杯,“為了愛情!”

“為愛情!”尼雅基也大喊。

莎拉笑了,甜蜜蜜地:“為了羅梅羅!”

看來,她會因為愛情忘記倒霉的事。

“讀過海明威沒有?”春申啃著自己做的放了很多蒜頭和八角香料的雞腿,“羅梅羅這名字,怕是斗牛士吧?”

“斗牛士?”尼雅基聽懂了,哈哈大笑,“羅梅羅,斗牛士?”

莎拉啐道:“尼雅基,不許你笑羅梅羅!”

她轉臉向著春申:“春申,羅梅羅不是斗牛士。他,他和你一樣是書呆子。他,羅梅羅,他是一位詩人?!?/p>

“啊?詩人?”春申傻了,簡直有些目瞪口呆,“我簡直渴望見到他了!快來吧,我們要和一位西班牙詩人相會!”

春申的快樂是真的,他覺得關于羅梅羅的傳說實在浪漫,好比,好比,瘦長條騎在驢背上的唐·吉訶德正慢慢走來,一路摸著胡髭……應該還走著一個胖子,把鐵鍋當帽子,從馬德里步行前來巴黎阿萊西亞……他想得癡癡的,笑了。

書房里電話叮鈴鈴響,莎拉去接,卻笑嘻嘻回來:“春申,一位女生找你?!?/p>

春申明白那是妻子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上海已是深夜,難道有什么急事?他火急火燎趕去接,卻聽太太懶洋洋地說:“春申,我睡一覺想起了,白天你們主任打過我電話,說公司著急找你,讓你回電。他像真急了,我沒多想,就把你巴黎住址這個號碼告訴他了,你記得他可能直撥這號碼哦!你挺好吧?我不說了,我要睡個回籠覺?!?/p>

第二天春申起了個大早,輕輕打開窗戶看斑鳩,只有一只斑鳩伏在蛋上,咕咕叫了兩聲。

春申洗了臉刷了牙就下樓,到電話亭撥打公司總機,請總機轉副總老李。

老李在自己辦公室呢,一聽是春申,就激動:“春申,你人在哪里?大家都找你。”

春申從電話亭玻璃望出去,看見街坊法國老太太佝僂著腰在街心花園遛狗,他竟有點想念老李這窩囊廢領導呢,他在法國苦笑著對遠方的老李說:“李老師,找我干嘛?眼里沒我這號人,豈不清凈?”

“哎呀,春申吶,”老李不同平常地嘆息,“你們都是我看著成長的大學生,怎么個個脾氣都這般大,動不動就弄事情!你快回來上班吧,我老李在,不會怎么你的!”

春申嘆口氣,看見對街小咖啡館打開了門面,立馬就有幾個老頭進去坐在吧臺上要咖啡,春申也想喝咖啡,渴望有一只羊角面包當早餐。他對著電話機冷峻起來:“李老師,講句實在的,現在公司不像從前了……”

老李在電話線那頭發出呼嚕呼嚕的喘氣聲,他一定低著沒幾根毛發的禿腦殼大傷腦筋,春申仿佛看得見老李的窘況,幾乎不忍再多說。

“春申,萬事好商量,你趕緊回來。現在我還遮得住你,再鬧下去,我怕幫不了你啦!”老李挺不好意思地說,說得吞吞吐吐。

“李老師,其實你從來幫不了我!”春申笑道,“我不回去,我人在外國呢!”

“啊?外國?你怎么出國的?公司不曉得!”老李大驚。

“當然是合法出境?!贝荷暧中Γ袄罾蠋熌阋舱媸牵篌@小怪的。頂多扣我全勤獎嘛?!?/p>

春申忽然間揚眉吐氣,他看著一個苗條的巴黎女郎端咖啡坐到路邊,點起了早晨第一根煙。春申說:“李老師,這和你無關,你告訴新來的那位,我不能上班?!?/p>

“啊?春申,不要沖動,年輕人,千萬不要沖動,使不得,使不得?!崩侠钫f著,想必一定手舞足蹈。

春申越想越委屈,幾乎有點幽怨了;春申不是女人,但有點女人的幽怨了。春申覺得電話卡要打爆了,必須長話短說:“李老師,我在巴黎……”

電話突然沒聲音了,卡爆了。

春申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有點后怕:從來沒敢如此忤逆過上司,心理上其實受不了。

可是,他看看周圍,看見越來越多阿萊西亞的巴黎本地人自由自在跑出來吃早飯上班,他覺得水從管子里濺出來,流了一地,竟然也有流得亂七八糟不管不顧的爽快……“我不干了!”他輕輕說,又用法語說一遍,大聲再說一遍。

回海家。

尼雅基半夜出門上班,這時候還沒回。莎拉沒工可打了,臉也不洗,頭也不梳,坐在藤椅上發呆咬手指。春申進門,笑嘻嘻遞過去才買的咖啡和羊角面包:“莎拉,有啥好傷心的,我比你慘,你只不過沒拿到一個月工資,我剛才差不多失業了。”

“嗯?”莎拉沒聽懂,也沒仔細聽,咖啡是好的,她喝了。

“聽懂沒,傻丫頭,我差不多丟了工作了,比你慘!”春申又說。

“春申,你是干什么的?”莎拉笑了,“大公司的專業人員?那可不是好糊弄的。”

“我挺好糊弄的,你包我的早飯早不見了,今天還是我請你吃早飯呢?!贝荷甑?,“我現在雖然大的方面損失了,吃苦頭了,小的方面還有一點收獲:我今天揚眉吐氣地打了個電話,莎拉,你說,我該怎么慶祝慶祝呢?”

“所以,”莎拉跳起身,把空咖啡杯扔在茶幾上,“你炒了老板魷魚?妙哉,妙哉!怎么我也覺得出了口氣呢?走!春申,我們上街狂歡一下。我答應過要教你街頭法語的!”

“好的,女教父。我今天高興,啥事都可以做!”春申把書包扔到自己床上,決定上午曠課,讓弗海西拿老頭兒講的那位一本正經的維克多·雨果先生躲開一天吧,今天可真瘋狂。

莎拉鎖上門,隨手把亂發捋幾捋,倒也別有腔調——她更像西班牙女孩,不像巴黎女郎。莎拉不坐電梯,推開防火門,拉一把春申,從窄樓梯上轉下去,一下子沖進了夏日林蔭。

“我有滿條街的朋友,春申,我們去把朋友們喊出來,到街上來,如何?”莎拉臉騰喜氣,仿佛看見了春申看不見的熱鬧。

她俯身到小區樹蔭下的砂石地面,撈起一些小石頭丸子,放在衣服口袋里;她帶春申走到另一邊街上,拐一個小彎,眼前就是春申認識的植物園路。植物園路是條大路,通有軌電車,兩邊有不少店鋪。

莎拉東張西望,笑嘻嘻的,她湊在一家沒開張的鋪子的玻璃墻上,朝里頭招手,登時一個大胖子笑瞇瞇打開門,出來說話。

春申喜洋洋地跟著莎拉,心里充滿童年串弄堂的高興勁,他也扒著玻璃往店鋪里看,這是家賣家常護膚品和肥皂的店鋪。

莎拉介紹春申給胖老板:“我的中國房客,今天,他炒掉了他的老板,而我,莎拉,我的老板卷款跑了。”胖老板水靈靈的兩只眼睛充滿歉意,看看春申,又看莎拉:“我親愛的莎拉,要我說啥好呢?我關了店,一起去找你打工的地方討說法?”

莎拉興興頭頭又往前走,春申拿著胖老板送的兩塊香噴噴的肥皂跟在后面。莎拉推開了街上理發店的門:“梵尚,早安,蘇菲,早安,我不弄頭發,我辛辛苦苦端了一個月盤子,叫人騙了,一分錢沒落下。喏,這個是我家中國房客,他也氣憤憤的,剛剛炒了他的老板。哎,對了,要不你們給他理個發吧,他頭發長了?!?/p>

春申被長發披肩的理發匠梵尚按在理發椅里,梵尚遲疑道:“中國人喜歡什么發型?”春申笑:“只要剪短就好,無所謂發型。”

梵尚大吃一驚:“你會說法語?乖乖!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是我太太的客戶?!彼畔峦谱?,對著莎拉呱呱叫:“怎么也得上門去理論!走,我關店,叫上這條街的人!”

理發匠老婆蘇菲娉娉婷婷走過來,煙沙沙的眼眸脈脈看了一眼春申,伸兩根蔥指,按定春申的頭顱不讓動,她左手變出一個套筒,一擰,聲音嗤嗤嗤,通了電,往春申頭顱上到處推,頭發韭菜般斷落下來,沒一會兒,推了個小平頭。蘇菲琢磨春申的腦袋,春申屏住了呼吸……

“來!”蘇菲招呼一聲,讓春申躺到洗頭椅上;她玉蔥蔥十指齊出,撓得春申頭皮沉醉,片刻,洗凈了。起來照照鏡子,不合巴黎的調調,還是在上海的樣子。

蘇菲說:“梵尚去,我就留下看店?!?/p>

春申拉拉莎拉袖子:“我該付錢。”

莎拉不答,梵尚換衣服。

蘇菲笑吟吟瞥春申:“再見,下次來!”

十一

三個人一起走到街上,往賣魚賣水果的店走去。

賣魚賣水果的店并排占了個往里凹的街角,魚攤和水果攤五顏六色展覽在店外。魚蝦都蓋被子一樣蓋著碎冰塊,雖是夏天,卻沒有濃烈腥氣;水果店里水果順墻歸類在大貨箱里,中看的果子都在露天貨架上。兩棵枝繁葉茂的山毛櫸給這街角添了綠意和古風。

魚店老板是高個瘦子,有戴高樂的某種腔調;水果店老板娘長相特豐腴,不像拿水果當飯吃的那類人。

這兩位看見莎拉,都奔出來抱住莎拉親兩頰,又同梵尚打招呼。

莎拉訴說餐館老板卷款逃走的事,水果店老板娘也提出找律師,莎拉一個勁地搖頭。魚店老板同梵尚低聲嘟噥,語速快得春申聽不明白。

莎拉轉身來介紹春申,又說中國房客至少可以炒掉老板,人家老板不逃走。春申有點窘,跟那兩位點點頭。

春申想,原來莎拉到底是怨婦,碰上點不痛快,喊得滿條街都曉得。這些人跟她有長情,人人義憤填膺。可到底又能怎么辦呢?人卷款逃了,這一時三刻,肯定不能讓你們找到。你們也就氣憤憤表個同情罷了,巴黎人情也只一張嘴。

春申又去看水果,幾堆覆盆子和酸莓稀罕好看。這時候,水果店老板娘擺出個高圓小桌,請客吃綠葡萄跟紅草莓;魚店老板拿了馬丁尼酒,特別招呼春申一起喝。

春申笑嘻嘻吃葡萄喝馬丁尼,旁聽他們計議。

原來這幾個從前是老鄰居,歷來守望相助的。梵尚喝了幾杯酒,定下主意,決定中午大家關店,一起殺奔那私家博物館。

餐廳是博物館的餐廳,無論如何,客人是因為逛博物館才留下來吃飯。再怎么樣,不能欺負出死力做活的女侍。伺候人一個月,端盤子看臉,到頭來連小費都卷走?天下沒這般章程。博物館怎能借口餐廳欠租就拉下臉不管?

“中國先生,你們那兒怎么辦這事?”魚店的戴高樂不吃不喝,苦著臉聽大家講,冷不丁問春申。

春申想了想,說:“咱們那兒發生這種事的話,博物館作為帶生意給餐廳的主,一般都會讓餐廳先放下押金。”

“你看,你看,”魚店老板點頭,“我就知道天下事大同小異,博物館必定暗地里抓著餐館把柄的!我們去,好好理論理論?!?/p>

水果店老板娘拿出幾只油桃,紅紅亮亮的,笑嘻嘻第一個就請春申,像他出了主意,油桃子當咨詢費似的。

“春申,跑一趟,去把尼雅基喊來,一起去!”莎拉派春申跑腿。

等春申揪住一臉倦容沒搞懂狀況的尼雅基,一起轉回水果店魚店時,莎拉和梵尚已幫著收拾了魚攤水果攤,魚店老板在后店堂做魚肉三明治,也分給春申和尼雅基。莎拉一溜煙地,又去喊來肥皂店的大胖子。

大家都喝剩下的馬丁尼,吃葡萄草莓和三明治,人人興奮莫名。莎拉笑看春申:“這些都是我街頭的朋友,你的法語,以后跟他們幾個多學學?!?/p>

這幾個聽說春申炒了老板魷魚,對他頗有好奇之色。聽春申說幾句,法語并不像開中餐館的中國人說得那般糟,就興沖沖齊問:“你為啥跑來巴黎,把公司的活兒辭了?”

春申吃了魚店老板足料的金槍魚三明治,又喝了人家敞開供應的馬丁尼,正熱切地想表達表達。他看看人家盯著他不放的好奇神色,吞一只顏色淡紅的草莓:“辭職,不是為工資少,也不為活兒累,是特別的原因。說了大概你們不懂。”

大家更熱烈地期待春申,像知道他在賣關子。春申笑了:“你們大概覺得我賣關子吧?不是的,我辭職,因為我不屬于新老板的時代?!?/p>

他還沒解釋呢,肥皂店的胖老板臉頰肉一顫,伸出一根肉指頭:“我就知道,嘿嘿,記得我從前跟你們說的吧?”

春申不曉得胖子啥意思,但見那幾位個個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兀自點頭。

春申想了想,不好再多說什么。

梵尚忽然湊到他耳邊,輕輕吐出一個詞。春申愣了愣,心里不能不佩服巴黎是世界的大城,連市井之徒都明了萬里之外的尷尬。

吃飽喝足,關店閉門。莎拉和梵尚領頭,大家往那私家博物館進軍。手里沒斧頭棍棒,人人謙抑溫良,就像齊去找咖啡館喝一杯。春申和尼雅基并行于行列之尾。

春申問尼雅基:“你知道,去干啥,莎拉?”

尼雅基困惑地看看春申,他其實正瞌睡,眼皮上下打架:“知道,博物館,參觀。”

拐來拐去走小胡同過小弄堂,巴黎對于這些市井商販而言,猶如一只攤開的手掌,他們絕對不走大路,他們是掌紋蟲。

驀地走到一條外頭全是椴樹的小巷,椴樹上還留著花,蜜蜂嚶嚶飛,對面不就是一家門面小小的博物館?春申看牌子,原來是服裝面料博物館。餐廳出了事,博物館竟照常開放,門口售票窗口還有人在賣票。

理發匠梵尚長發飄飄,很有功架地湊近售票口:“夫人,我們不用買票吧?我們是找館長先生討薪的,他要是不在,您打電話把他請過來?!?/p>

春申往前湊,想看清交涉的過程,聽見交涉細節。

所謂館長,不過是禮貌稱呼。私人博物館小老板很快就從樓里跑出來,是個長相陰郁的干癟老漢,這天氣還穿著三件套西服。

他一眼看見莎拉,立馬就跑到她跟前:“小姐,你好。餐館的事,我已經報警了,我也找了律師。我們之間,你我之間,唯有團結?。 ?/p>

“先生,求你睜開你的眼睛吧,”魚店老板一個箭步,“一個姑娘家沒錢,干了一個月,給你的客人們上菜,連小費都被騙走了!不要警察,不要律師,咱們私了!”

館長老漢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看看莎拉:“小姐,非常同情你的境況。不過,這不是我的過錯。”

“可能不是你的過錯,先生,但這必定是博物館的過錯,餐廳是博物館的?!彼昀习迥镎f得斬釘截鐵。

“他租了我鋪面,還拖欠我租金?!别^長手心拍打自己的前額,氣得發抖。

“可是,莎拉沒工資,她吃什么?”一張臉出現在館長面前,是春申,“難道租金不該先付的嗎?博物館每天有人買票參觀,有錢進賬的。莎拉不能不吃飯?!?/p>

館長老頭目瞪口呆,癡癡看春申,說不上話。春申有點同情他,也不曉得自己法語表達得貼切不貼切,他退下幾步,站到一邊。

尼雅基靠在一棵椴樹樹干上,什么也不說,困惑地看著周圍。肥皂店老板看上去是個會預判成敗的厲害角色,此時卻靦腆得吭哧吭哧的,紅了臉在一旁觀望。

大家忽然就沉默了,都不說話,彼此也不互相看,全拿眼睛看椴樹。

館長甩甩頭,從西裝口袋里掏出褐色煙卷,點了一支,轉身對著墻角。

他的乳白煙氣飄搖了一陣,街上靜得可以。

老漢轉身過來,把煙蒂往路邊一丟,伸手到另一側西服口袋,掏出一只黑色皮夾,皮夾有一種莊重的花邊。

他掏出一張兩百法郎,又掏出一張一張又一張一百法郎,卷成一團,塞給莎拉:“我個人的心意,請你賞光收下?!?/p>

莎拉被動地張開手,接過錢卷,愣在那兒。老頭輕聲拜托:“親愛的小姐,我個人的心意而已,請你別到處說。餐廳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說完,老漢轉身就走,一眨眼消失在他小小的博物館里。

十二

北京大妞葛小果來海家玩的那個下午莎拉在家,尼雅基照例占了書房睡覺,莎拉就進廚房準備晚飯,她說要請討薪有功的春申及春申的“小女友”吃一頓布艮地燉牛肉。

春申申明來的是女同學,并非女友。莎拉笑春申,竟伸手拍拍春申:“好春申,原諒我,我只是開玩笑,你不要借機會表演羅密歐。”

葛小果敲開門,她扎了個馬尾,比平日精神,遞給春申老大一袋子水果:“送給你和你房東的?!?/p>

莎拉出來迎客,春申把水果遞給她,莎拉謝了,猶猶豫豫看看一大袋果子:“我來做一個水果羹吧!”她走進廚房,犯難地又看那水果袋。

葛小果察顏觀色,對春申偷笑:“她做個水果羹?那可是個大活兒。不做,她不好意思收禮物,做呢,真挺累人的。”

春申和葛小果洗了手,跑進廚房:“莎拉,我們幫忙,水果羹這種東西,我們都會弄。”

如此,便其樂融融了。

莎拉按海阿勒夫人家傳的法子做羹,春申削皮,葛小果切塊。累人的活兒成了社交活動。

尼雅基搖搖晃晃起來找他的姜汁啤酒,差點跟葛小果撞個滿懷,只聽西班牙語道歉連聲,尼雅基被東方女人驚得手足無措。莎拉笑道:“尼雅基,呱吧?嗯?呱吧?”

尼雅基嗯嗯連聲,扭頭就走。葛小果笑得甜甜的,她明白西班牙語“呱吧”就是“漂亮”,莎拉是在逗尼雅基,問是不是葛小果漂亮得讓他受不了。

等尼雅基再次從書房走出來,大家倒一下子沒話講了。這實誠人換了白襯衣和西短,把臉洗了,頭發梳成三七開,連春申都受驚。

爐子上小火燉著水果羹,莎拉繼續擺弄她燉牛肉用的大蔥和小洋蔥。那三個走到廳里坐進沙發和躺椅,開始用不連貫的法語單詞聊天。

“北京?上海?”尼雅基指指葛小果,再指指春申,連連點頭。

“馬德里?巴塞羅那?馬拉加?”葛小果對尼雅基歪頭一笑。

“馬德里。”尼雅基指指自己。

春申什么眼神?他悄悄站起來,走到廚房里,鼻子嗅嗅,看莎拉切小洋蔥。

“喂,這個水果羹跟我上回煮的綠豆湯比,更傷煤氣的,你媽媽的煤氣費恐怕要飆了!”春申逗她。

“春申,好春申,這個煤氣費我付了。”莎拉根本不計較,臉上像涂了亮色劑,光彩照人。

“怎么你這么高興呢?還真請我們吃燉牛肉。牛肉可貴了,我都不敢買的?!贝荷旰闷?。

“羅梅羅就要到了!羅梅羅明天就到巴黎啦!”莎拉咧嘴歡笑,“你替我討來了一點薪水,我有錢讓羅梅羅過幾天舒心日子啦!”

春申一下子挺高興挺高興,又真的心酸,他舉手喊道:“太好了,我們要見到斗牛士詩人啦!”

莎拉看見春申舉手,張開雙臂,一把摟住春申:“太好啦,都來祝賀我吧!”

春申遲疑地拍拍莎拉的后背,他還沒有如此這般同一個女人歡慶過她愛人的到來,春申覺得此刻自己很窘迫。

他從廚房出來,走過嘰嘰呱呱很努力很真誠交談著的一對男女,走進自己的小房間。他想了想,又來書房,打開了海家的電腦。他上了新浪,看了看國內新聞。

他打開股市行情看看。他愣在那里,搖搖頭,心里涌起看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感覺:難道中國股市采用了新指數,怎么數字看不懂了?

研究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醒悟:股市竟從他一到法國就猛漲,一連串陽線,連續漲到今天!

春申突然想到自己的股票,自從兩年前被套牢,他就強迫自己忘記自己還有損失嚴重的倉位。這下子股價是不是漲回來些了?

他勉強回憶起股票的名字,一個個打開行情圖查,不看猶可,一看頭皮發脹了:全是領漲股?發財了,全部漲天上去啦!

葛小果看春申昏頭昏腦從書房出來,六神無主地東張西望,就明白尼雅基說的“辭職”已真實發生在春申身上了。想必這不至于是什么舒心事,葛小果決定避開這話題:“春申,知不知道弗海西拿的課要結束了?稍微提早了一點。大家說要聚餐,請老頭兒吃一頓?!?/p>

“嗯。好的。我來請就好?!贝荷挈c頭。

“你請?你這么有錢?別,大家湊份子才好?!备鹦」X得奇怪,看看春申。

“嗯。隨便?!贝荷挈c頭。

“尼雅基,問題!”春申猛然對三七開發型的家伙提問,“假如,假設而已,你有錢,懂不?一百萬法郎,你有一百萬法郎,你怎么花?”

尼雅基看著傻,其實不傻,他回答:“我沒有,法郎,比塞塔,沒有,一百萬?!?/p>

“假如有,你怎么花?”葛小果接過話頭,沉著地幫春申追問。

尼雅基愣了,看著葛小果:“一百萬?十萬?”

“一百萬法郎。”春申落實。

“大錢,大錢?!蹦嵫呕c頭,摸下巴,摸臉頰,摸耳朵,摸前額,摸頭發,“我組一個樂隊,換電吉他,搞重金屬,到酒吧,唱,唱,地下酒吧!”

春申站起來,走進書房,找到尼雅基的吉它,跑來塞尼雅基手里:“歌手,來一曲,明天,詩人就來了!”

尼雅基高興地抱起吉它,調弦;春申對葛小果說:“別提唱得多好了,人不可貌相!”

莎拉一聽,從廚房里跑出來,滿臉喜色:“就這首,好聽。唱吧,尼雅基!想想我們從前歡樂的時光!”

晚上,吃過飯,大家還就著啤酒瞎聊了一陣。真是天南海北,簡直難分歐亞了。

送葛小果回家,春申堅持送到樓下。倒不為別的,對一個單身女生而言,巴黎晚上有時不夠安全。

葛小果嘆息:“今天真高興。你住在這個房東家,比我幸福多了?!?/p>

“是嗎?”春申笑笑,“天下沒不散的筵席,課程快結束了,我要不了多少天,也該回家啦!”

“春申,你想不想留在巴黎工作?”葛小果停下腳步,特意轉身瞧著春申,“如果你想留巴黎,我可以幫你實現?!?/p>

“你?”春申含笑,葛小果是不是有親戚在巴黎開中餐館,或中國超市?雇傭我能當什么角色?他心里一剎那的念頭,不能說出來。

“我,對呀,就是我?!备鹦」J真又倔強地重復,“你別想歪了。我確實在找人,找合適的人,替代我。”

“什么?替代你?”春申疑惑。

“我家在巴黎有生意,還挺大的,父母要我來頂聘請的那法國總裁??墒?,可是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有點自己的計劃。你行的,春申,你是個能干的人。我想告訴我父母,請他們來見見你。待遇你不用擔心,太太你可以馬上辦出來,這些都不成問題的。”葛小果站在梧桐樹下的暗影里,人還是那個人,口氣變陌生了。

“你家的商號?”春申遲疑,“能告訴我是哪家嗎?”

咯嘣兒脆,葛小果嘴里吐出個名字。

哎喲喂,春申瞠目結舌,果然成語說得好:有眼不識泰山!

“你是他們家……”他脫口而出,“你是你們家女兒?”

“廢話!”葛小果啐道,“爽氣點,能不那么娘么?”

十三

羅梅羅是清晨四點半到的,他一路跋涉,據說最大的奢侈是搭過幾段長途巴士,其它靠走路。羅梅羅是個聰明的西班牙小哥,清晨路上沒人可問詢,他竟能自己摸到海家,輸入樓門密碼,坐電梯,敲響了莎拉的門。

春申被一陣喧嚷吵醒,他還不愿從夢里完全脫身。夢里,他當然在上海不在巴黎,他和妻子在寧謐的植物園草地上野餐,討論一次尚未實施的旅行,去彩云之南。

春申推開門,往廳里看。羅梅羅已不見了,只有莎拉俯身整理行李,那行李是一件布滿塵垢的灰綠色斗篷和一只長長的筒狀白帆布口袋。春申關上門,繼續追尋自己愜意的夢境,再次醒來,已日上三竿。

廳里和廚房里都沒人,莎拉在廚房門上貼了張紙條,寫的是西班牙文。春申按拉丁詞根琢磨,明白大意是莎拉出門辦事了。他自己打開茶球塞茶葉,泡茶,吃干面包涂果醬。干面包是莎拉買的,其它都是春申自己配的。

春申走近書房,門虛掩著,這才定睛看清地板上睡著羅梅羅。

羅梅羅沒鉆在自己的睡袋里,他摟著自己草綠色的睡袋,睡得死死的。這是個孩子似的小個子,看不見臉,臉埋進了自己的臂彎,就像母雞把頭插在翅膀里。

上午的課,是弗海西拿老頭的最后一課,專門講語法。春申對葛小果笑:“這像是老頭兒欠你情,專為你開一課?!备鹦」Φ溃骸拔矣心敲磪柡?,讓法國老頭惦記著?”

中午全體同學和弗海西拿老師聚餐。弗海西拿老頭搖著他那黑金砂蘇州紙扇,聽女生們輪流講千篇一律的溫情話,不曉得他一個班一個班反復聽下來,耳朵起沒起繭子?

土耳其姑娘彎月型的眼睛脈脈看看老先生,又脈脈看春申,她說:“春申,過不了幾天全部課程都結束了,咱們全班要說再見了?!?/p>

春申點點頭:“你回伊斯坦布爾嗎?我去旅游的話,請你喝咖啡?!?/p>

葛小果今天動作很大,她趁大家吃完飯等小黑咖啡的工夫,送了一個大盒子給弗海西拿老頭。老頭看見葛小果送他禮物,這個激動前所未有,這個代表了偉大的和解??!他站起來,鄭重地接過葛小果的禮物,征求同意,當眾打開。

葛小果的禮物是什么?大家都伸長頸子搶先看:層層包紙細細扯開,是一只玻璃內畫球,光滑透明的玻璃球里頭,畫著一對工筆中國熊貓和森森箭竹……

弗海西拿老頭喜歡得不得了,連聲道謝:“我最最喜歡中國,你看看我平時都拿著蘇州扇子。這熊貓頂呱呱,我要買旅行票,去中國玩!”

吃完散伙飯,大家磨蹭了好一會兒,漸都走了。葛小果和春申還坐著,又喝一會兒咖啡。春申覺得有點講不清楚的難過,葛小果笑他:“你這種小資男,真是很有些娘們兒氣派。”

說是一起回去海家,湊湊莎拉情人來襲的熱鬧,葛小果跟著春申跑到植物園路上那水果店,她跟老板娘買了不少果子。春申不好意思,也到魚店挑一條小海鱸,用油紙包起來。魚店老板和水果店老板娘都忙著做買賣,只跟春申飛快客套了幾句。

海家這會兒正熱鬧。

春申打開門,請葛小果進,往廳里一瞧,正看見莎拉坐在羅梅羅大腿上,長臂勾著她的矮男人脖子,撒著嬌;尼雅基手握啤酒瓶,仰在藤椅上說著一長串西班牙語。莎拉弟弟也在,沒帶小女友,大夏天的,偏穿一件長袖子茄克,下面是淡色工裝褲。

看見兩個中國人,莎拉弟弟做個鬼臉,立馬跳來門邊,笑嘻嘻舉起左手臂,把茄克長袖管對準了春申,隨即,假作無意,往葛小果面前斜過來。

春申若有所悟,還沒想明白,只聽葛小果一聲尖叫,躲到春申背后,緊緊摟住了春申。

莎拉買的那只大黑鼠從她弟弟茄克衫袖管往外探頭探腦,尖臉上一對無邪的小亮眼,細細的胡髭向四周探尋,仿佛在嗅人的氣味……

嘻笑聲中春申用法語猛喝一聲:“惡心人!”

尼雅基站著,微笑著看葛小果。莎拉依舊坐在羅梅羅膝蓋上,笑吟吟,光彩照人。葛小果反應過來,反倒追著莎拉弟弟,要細看他袖管……

春申好奇地去看那羅梅羅,登時一陣失望:這哪可能是什么海明威筆下的斗牛士,又哪有一丁點的詩人氣質?這就是一個矮矮的小子,滿臉黝黑,額頭被曬傷,皮膚白花花的……。

春申不聲不響,走進自己的房間。

窗外有了點小小的奇跡,兩只大斑鳩此刻都不在,碎裂的蛋殼已半埋進泥土,依舊紅艷的天竺葵下,一只深褐色半禿的小斑鳩不停動彈,竭力抬起它異常壯大的喙,張開,合起,張開,合起……

春申靠攏窗戶看鳥,陽光照在天竺葵上,天竺葵的葉子枯焦了一半。春申狐疑地盯著小斑鳩看,它不斷開合自己的喙,是不是被太陽烤得干渴難忍?

想了想海阿勒夫人的禁令,春申作了個折衷。他拿起自己的一個黃連素藥瓶,擰下蓋子,從桌頭礦泉水瓶里倒了點水進瓶蓋。他想,把一蓋子水放到天竺葵根上,喝不喝由那小鳥,這并不算明顯犯規。

他才打開窗遞過那瓶蓋,沒想到,小斑鳩奮勇抬頭,狠力啄來,不但將瓶蓋啄飛掉下樓去,還接著啄痛了他的拇指……

春申帶著被小鳥傷害的情緒走回客廳,尼雅基和羅梅羅像兩只雄雞圍著葛小果,莎拉訕訕地坐在一旁,她弟弟已回去了。好一個葛小果,被兩個鄉巴佬崇拜得忘乎所以,咧著嘴笑,伸手叫羅梅羅捏著,像在聽她聽不懂的西班牙算命,莎拉當翻譯。

春申是什么人,他豈不會看?

“葛小果,你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贝荷瓴豢戳_梅羅,對葛小果說。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強制力。

推開門,亮光從窗戶刺過來,葛小果哎喲一聲,驚嘆這房間之小。春申抽出椅子,請她坐下,遞給她啤酒,自己坐到床頭。

春申說:“我住這小房間不奇怪,你怎么會住閣樓?”

葛小果沒接嘴,她有點分心,聽門外客廳里的動靜,像是莎拉跟誰吵嘴。

葛小果回頭看看春申,笑道:“憑什么我就要住在假高級的地方?閣樓是學校給介紹的,我愿意。不住閣樓,怎么跟你們同學來往;不住閣樓,我又怎能和當地這樣子的普通人一起混?”

“別亂混,”春申板起臉點頭,“你不是個公主么?!”

“哈哈哈,你會諷刺人!”葛小果豎起啤酒瓶“咕咕咕”喝,咳了,“也就是隱姓埋名這一陣子,我還有些胡混的機會!”

葛小果站起來,睨著春申:“你這人,年輕輕沒有朝氣,沒勁!”

一股酒氣飛在小房間里。

她正要往外走,春申攔她:“慢!我還要請你看鳥兒呢!”

他把葛小果引到窗邊:“只能看,不能摸。房東太太規定的。”

葛小果欣喜地發出一陣喉頭顫音,對那小斑鳩稀罕得什么似的。她問:“老鳥呢?去抓蟲給它吃嗎?”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大鳥從樓宇間盤旋落下,翅膀噼噼啪啪,繞著窗臺飛,忌憚窗里這兩個活人。春申伸出手,攔住葛小果,屏氣靜息,那斑鳩繞了幾繞,終于在花架邊邊扇翅膀,伸頭把喙上銜著的青蟲塞進小斑鳩鼓著脹著的嫩喙里去……

“真有意思。”葛小果贊道,轉身走出了春申的小房間。

春申沒走開,他喝著啤酒,忍著房里的熱氣,繼續看那只小斑鳩。小區這時候挺安靜的,天空藍藍,樓舍舊舊發黃,人們都躲進陰涼的角落。

春申打開了長久沒用的手機,乘著一股勇氣,寫了三個字的留言,發給上司老李:我辭職。

留言發出五分鐘之后,他像醒過來,又寫了五個字:辭職信另寄。狠狠按了發送鍵,登時,全身力氣都用完了。

“砰”一聲,門被撞開,葛小果走進門,喊一聲春申。

春申抬頭看,葛小果有點呆呆的,手指按胸脯:“春申,我有點想吐……”

才說完,只見她跌跌撞撞越過春申,往椅子和床欄的窄弄里穿越過去,一把推開了木框窗,探出頭干嘔。她左手扒在窗框上,右手按著喉嚨,發出“呴呴呴”的急音……

春申站起來,見那只小斑鳩驚恐地用稚嫩的羽翼撐起自己,撲打著泥土,發出嘁嘁尖叫。葛小果干嘔著,聳動肩膀。小斑鳩原地打圈,終于挪到了塑料花箱邊緣。它向下俯視,扇動自己從未嘗試起飛的禿翅。它舉起了無力的羽毛,突然一聳身,四十五度角向下拍翅墜去……

“你沒事吧?”春申拍拍葛小果后背。

葛小果轉過身,捂住自己的嘴,她的眼睛里漾起一層淚光:“我沒事,我就是想嘗一嘗那煙罷了……”

十四

海阿勒夫人先于海阿勒先生回家,她也許有她作為主婦的盤算。

海阿勒夫人回家的前一天,羅梅羅搬到莎拉弟弟那兒去住了,顯然,莎拉不打算讓她媽媽同羅梅羅見面。

海阿勒夫人回家,帶回了無形的秩序,她的秩序是阿萊西亞的秩序。春申覺得海家一下子又充滿了巴黎氣息,那安穩又輕快的巴黎味兒。

這些天春申已沒課了,夏季班舉行過期末考試,他得了“良好”。他和葛小果沒散,葛小果馬上要考TEF,春申每天同她喝咖啡,幫她查資料復習迎考。

“春申,我考考你法語。”海阿勒夫人在恬靜炎熱的午后做了兩杯咖啡,同春申一起在比較涼快的廚房里倚靠在櫥柜上聊天,她考了春申不少動詞變位和時態,又解釋給春申聽,法語小說里通篇的動詞簡單過去時只適于書面,不用于口語。她總結說:“既然你這么喜歡讀小說,你很快會熟悉簡單過去時的。能寫簡單過去時,就是書卷氣。”

春申問:“為啥用簡單過去時寫書,口語卻從來不用?”

海阿勒夫人抿著咖啡,點頭:“好問題。外國人問的問題。春申,只因為簡單過去時寫下來顯得典雅,就是如此。我們法國人,就是如此。說它典雅,它就典雅了,一種被典雅者指定的風尚,絕對不討價還價?!?/p>

“我懂。”春申喝著咖啡,笑了,“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沒有為什么?!?/p>

海阿勒夫人這下子看春申不同了,她說:“你把《羊脂球》讀完了么?”

他倆放下咖啡杯,走到廳里,坐到餐桌邊,面對面。海阿勒夫人說:“太好了,我的書櫥終于有了一位認認真真的讀者?!?/p>

春申問:“在我這種訪客眼里,一般法國人都顯得高雅,很文明,那么,夫人,和《羊脂球》時代相比,法國人變高尚了?”

夫人搖晃頭顱,搖得金褐色頭發散開細浪:“沒人更高尚或更卑賤,人生來是人。你知道法國是什么,是高盧。你知道法國人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是高盧的雄雞?!?/p>

“怎么講,夫人?”春申覺得勝讀三年書。

“高盧的雄雞,腳踩雞屎,昂起脖子打鳴。我們不看腳底下,我們看著天空和大地?!狈蛉苏f,“我當教師時給學生講了無數次《羊脂球》:即便你出入宮殿,靈魂也未必比一個妓女更高尚?!?/p>

春申點頭。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海阿勒夫人微笑,“假如你要多留些日子,沒關系的,你可以繼續住在這兒,我不加收你房費了。莎拉要跟尼雅基去馬德里,她去了之后,有一個蒙古國的女生要來住,不過,她可以住在書房?!?/p>

春申點點頭:“我這幾天正在考慮。有人希望我留在巴黎,把太太也接來,當然,那樣我會另找房子??墒?,我想回家。”

春申感到一種學期考試后特有的慵懶,這慵懶不需要臥床休息,似乎更需要獨自一人上街排遣。

他借著臨近黃昏的隱約涼快走上阿萊西亞的街道,他走在高高的山毛櫸樹下,又走過零散的椴樹和白樺樹。

他走到植物園街上,走進肥皂店,跟胖胖的肥皂店老板買了幾塊包裝新穎的手工皂,準備送給太太。他走進理發匠梵尚的店,梵尚對他大叫大嚷:“中國先生,你沒預約。我這店每天都需要預約,我是藝術家,我畫大家的腦袋?!?/p>

蘇菲瞧著春申,她說:“梵尚,這是我的客人,你難道忘記了?”

又把頭發收拾得像收割后的麥田,春申走進電影院,他的電影卡還剩下不少檔期。賣票的老頭聳聳肩:“如果你實在用不完,回收是不行的,你可以站在這兒,看看可以轉讓給誰。有些街坊老太太是感興趣的?!贝荷暾f:“謝謝,不管怎么說,今晚我再來看一遍《艾米莉布蘭的奇幻命運》,這是第七遍了!”賣票老頭點頭稱贊:“值得,值得,這電影就是巴黎本身!”

從電影院出來,春申往前走到那不起眼的小舊書店,站在街上翻舊書,竟然找到一本《巨人傳》,他喜不自禁。

第一次,他推開了阿萊西亞教堂的小門,走了進去。

教堂空無一人,只有闊大的空間和一種安詳的氣氛。春申抬頭看著高高的羅馬柱和木質頂棚,回頭望望光閃閃的管風琴。他走到最前排,坐了下來,夕陽正好從最高的花窗傾瀉進來,氤氳成一片朦朧光影。

春申覺得一陣透心透肺的勞累,像深秋的涼水澆著頭頸,他瑟縮在長椅上。

這是行路人的疲憊,這是少年人郁積已久的荒涼。這是常常被自己努力壓抑下去的困惑,又是深夜夢里縈繞不走的憂郁……

春申感到了流淚的沖動,在自己的黃金年華,他面對著道路分岔。只有一條路是對的,不會兩頭逢源。

走出教堂,風中飄來河馬餐廳的酒香,春申曾對自己許諾,離開巴黎前嘗嘗阿萊西亞這家賓客滿堂的店。現在進去就有座位,不過,他不再想進去了,獵奇不是生活,生活需要更接地氣,更真實。他不是個旅游者,他,其實只是暫時從自己命運的河流里浮起,站在石灘上,看著自己……

郭先生和郭太太決定周六吃過早飯就來接春申,他倆計劃全家和春申共度一個游覽巴黎勝景的周末,然后,周一送春申搭法航班機直飛上海虹橋。

郭太太贊賞春申:“真是才子,學什么像什么,明年夏天再來讀高級班!”

春申周五下午同葛小果喝咖啡,把沒用完的電影卡送給了她。

“我不是什么做商業的人物,你把家里大事托付我,我怕丟你臉,又耽誤你事。”春申致謝,“謝謝你看得起我。我還是要回去?!?/p>

葛小果點點頭:“好的,春申,小資男人都你這般德性,你回吧。我的電話號碼和郵箱你別丟了,需要姐們幫忙,就吱聲!”

告別的時候,春申起先握握葛小果的手,后來還是張開雙臂,淺淺擁抱了她一下。

晚上,海阿勒夫人特地又做了晚飯,打開紅酒,請春申吃飯。她說了:“春申,緣份啊,在我們家住了一個夏天,以后,不知何日再見!”

尼雅基說:“西班牙,來,來!”

莎拉顯得特別文雅,她微笑:“春申沒學會街頭法語,我不是他教父,所以,我不需要太傷感哦!”

春申一直笑,很少講話,他把自己沒抽完的煙全拿了出來,有中華,有大紅鷹,都送給了莎拉和尼雅基。從上海帶來的一條金紅色絲綢圍巾,送給海阿勒夫人。

夜里,尼雅基彈起吉它,唱了一個多小時,海家主客一起,喝盡了瓶中好酒。

那個上午,天氣晴朗,夏季陽光繼續亮堂堂地照著阿萊西亞。郭先生車到小區門口,打電話上來。春申早就吃過了早飯,同海阿勒夫人結清了費用,坐在廳里等。

海阿勒夫人跳起身:“這兩個懶蟲,還在睡覺,我去扯他們起來同你告別!”

春申攔住夫人,讓莎拉和尼雅基酣睡,他同夫人吻頰道別:“A dieu,Madame! (別了,夫人?。?/p>

電梯顯得狹小,春申和行李擠在電梯里,海阿勒夫人盛裝站在房門口揮手。

下到小區路上,春申拖著行李往外走,只聽樓上一聲聲喊:“春申,Bon voyage(一路平安)!”

春申抬起頭,海阿勒夫人從陽臺欄桿上傾身出來,上下揮舞著春申送她的絲巾。

一直到郭先生把春申的行李放上車,讓春申也上了車,夫人還在窗口舞動絲巾:“A dieu,春申。Bon voyage,春申!”

郭先生倒過車頭,正要駛出小區,春申推開車門,跳下了車。

他跑到海阿勒夫人看得見他的地方,揮舞雙手,用學會的巴黎口音大喊:“Merci beaucoup, Madame! (非常感謝,夫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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