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捷媚
蘆 葦
葦草是一種賤生的草木,在遠遠的河之洲櫛風沐雨,安然靜守,怡然自得。霜降過后,蒹葭老去,蘆花便從《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句裊裊走出來,揚起潔白的紗巾,在秋風里頻頻點頭。
雖然蘆花在千百年前就被詩人標記為“蒹葭”,可和怒放枝頭上的絢麗花朵對比,仍如一鄉野村姑。“村姑”自有村姑的存在價值,這一點蘆花是懂得的,正因其懂,才不至于自怨自艾,虛度光陰。它照樣無拘無束,迎著秋風翩然起舞,起舞在細碎的日子里。
一日,到東平河邊散步,偶遇水濱一叢蘆葦,內心瞬間被一種莫名言狀的喜悅占據——這叢蘆葦,比我還高一個頭,填補著江邊的空曠,蘆葉修長向下彎曲出左右互生的弧線,這些弧線互相擁抱,互相靠攏,圍成了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墻上托起的簇簇蘆花,雪白雪白的,昂揚在田地間,有如赤子之可愛。突然間想起曾看過的幾句詩:
葉子朝下伸展,眷戀根脈和泥土,
蘆花往上綻放,景仰清風與藍天。
謙恭地舉頭,或者微笑昂首,是因為腳下的路和遠方的你
遠方的你——葦草,長在家鄉玉帶一樣的護村河邊廣闊的灘涂上,一茬一茬的。春風剛把柳葉芽剪出,葦草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尖尖的腦袋,無拘無束,想搖曳就搖曳,想婀娜就婀娜,無懼無所,悠然自得。
夏天,繁茂成蔭的葦草長得老高。清晨,一輪紅日透過蘆葦叢東方冉冉升起,江面水汽升騰,裊裊地籠罩著葦草。不遠處有一棵苦楝樹,枝干挺立,枝條伸展,摩挲著葦尖,霧氣的氤氳下,整片蘆葦地就像仙境一樣。就在這裊裊娜娜的仙境里,走來了幾位姑娘,她們把扁擔靠在苦楝樹上,掄起手中的鐮刀,走到河邊,咔嚓咔嚓地割起蘆葦,割好后再一捆捆地綁好,挑回曬谷場上晾曬,準備在農閑時編織各種用具。水鄉的姑娘天生是編織高手,打娘胎出來,就會編織,簸箕、帽子、雞籠、背簍、魚箰、席子……只要生活所需,姑娘們的巧手都能編織。妹妹就是個編織能手,十幾歲就能編織各種器物,家里盛放東西的器物都是妹妹用葦草編織,簡樸、實用、廉價。我讀完大學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去,家里總是給我一大堆妹妹編織的葦席、葦帽、簍子讓我帶回佛山,甚至給我兒子的小玩具,如小蓋籮、小手槍、小蓮藕都是妹妹用葦草編織而成。兒子出生后,比較好動,家里鋪上幾張葦席給兒子爬來爬去,冬暖夏涼,甚是好用。
好幾次外出旅游,我看到了一些農家樂陳列著葦草編織的器物,供人們觀賞,甚至有的作為一種“落后”的反面角色,襯托新生活的美好。我不太關心這些,我只知道這些善解人意的“村姑”,無論在水一方婀娜搖曳,還是成為物品甚至藝術品,從不吝惜自己,把自己最美好的所有默默奉獻給世界,成全他人,溫暖他人。我想,這也許就是它千百年來在《詩經》的地位從未褪色的緣故了。
紫云英
“在那掩沒了/前因后果的草叢里/總會有人躺臥/嘴里含著草葉/凝望云朵/發愣”。喜歡辛波斯卡詩中田園的味道,就像某個春日的午后,乍暖還寒的東南風上來了,草叢開始搖擺。我躺在草叢里發愣,旁邊是開得正艷的紫云英。
紫云英是鄉下一種極為普通的植物,人們只是把它作為稻田的基肥和家畜飼料。它有花,可并不享有花的那種公主般的待遇;說它是草,它的嫩莖上又舉起一枝枝如小花傘一般的花朵。清代著名詞人朱彝尊《鴛鴦湖棹歌》“春來河蜆不論錢,竹扇茶爐載滿船。沽得梅花三白酒,輕衫醉臥紫荷田。”寫的紫荷田就是指生長在田野的紫云英。
紫云英屬豆科二年生草本植物。每年秋天收割完稻谷,農民便把紫云英的種子撒在田里。立春是一聲口令,一喊,春就立起來了。立春拿起了春風這把剪刀,都一千多年了,還是那么麻利,去年的稻草根還未睡醒,田野已被悄悄剪出了一場紫云英的盛宴,綠意油油,水袖盈盈。便感覺,所有的春天都涌到眼前,舒婷的詩也從嘴里迸了出來:“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出發”。
紫云英有很堅強的生命,不擇地不挑剔,在暮雨晨風中生長,傲骨錚錚,滿是節氣。鄉下的早春,天氣還非常嚴寒,每個開滿紫云英的早上,整片稻田就會撒上厚厚的一層白霜,偶爾也會有一層很薄很薄的冰花。這時的紫云英長勢卻非常旺盛,一望無際都是綠油油的,綠油油的田野中,有稀稀疏疏的油菜花鶴立其中,就像一個個衛兵為紫云英站崗放哨似的。
可就算油菜花給它們放哨又如何,我們照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偷偷摘上幾把帶回家。那時的生活貧瘠而堅韌,冬天過后,碗里的香火全靠各種野菜延續,紫云英嫩苗就是其中一種。紫云英的嫩苗和豌豆苗很像,可吃起來遠遠比不上豌豆苗的美味爽口。那時沒有其他更好的菜肴,沒有更多的選擇和挑剔,紫云英苗在冬末春初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為我們延續著鄉野的煙火味。洗凈,撈上竹篩,大火把油燒熱。在油煙騰起時,紫云英苗入鍋。瞬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上演著一場交響樂曲。
紫云英苗出鍋,綠瑩瑩的躺在白底印花的海碗里,和豆苗看起來沒什么區別,為窈窕淑女。夾起一小把入嘴嚼著,唇齒間滑過全是帶著苦澀的清草味,等吞咽后,嘴里卻又是甜的。這種先苦后甜的味道,細碎而平實,讓餓得面黃肌瘦的蛋白酶有了虛虛實實的滿足感。
小路邊的草地上,紫云英搖曳著紫色的小傘,那樣安詳地站著,如等待飛上藍天的傘兵,風和日麗的日光,經過它們身旁,沙沙在耳邊回響,似乎有千萬種華麗燦爛流經它們盛年的身體。各種氣息溫和包容地融合在一起,滲透于身體的角角落落。
我看著這些花中的平民百姓,多么溫暖的一道亮光,霍然捂熱了我二十多年的光陰。